蒙哥汗的去世,使两路军的军事行动,不得不停顿,并准备扶柩北撤。
八月份,忽必烈已获悉了蒙哥汗的死讯。但他还是率军向南挺进。九月初,未哥从合州遣使,向忽必烈送来正式的讣告,并请忽必烈撤军北上“以系天下之望”。忽必烈与霸都鲁商议后,宣布道:“我们率领了多得像蚂蚁和蝗虫般的大军来到这里,怎能无所作为地回去呢?”于是,忽必烈不为所动,继续挥军渡江。
也许,江南的富庶与辽远,强烈地吸了他。对比漠北戈壁草原的荒凉对垂手可得殷富疆土忽必烈馋涎得不可自拔,他眼花缭乱于江南,而忘了嘹望漠北和林的袅袅狼烟。
十二月,忽必烈登上江边的香炉山,他俯瞰着如海般流动的长江,心潮澎湃。小小寰球,就在他的脚下,他气势磅礴地大吼一声:“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忽必烈下山以后,命令诸军三道并进,突破南宋长江防线,强渡至南岸,迅速围困鄂州。这时,兀良合台率南路军越过拔不动的钉子潭州,也绕道北上,与忽必烈会合于鄂州城郊。
留守漠北和林的阿里不哥——拖雷正妻幼子,大兀鲁思的守灶者——以当然的监国身份,在忽必烈意气风发地向南挺进时,向燕京派出箭般飞驰的使者脱里赤,命他马不停蹄地征调漠南汉地军队,并向其他各地也派出急使,邀请诸王向漠北靠拢。而他自己则在和林心急火燎地和阿兰答儿征调漠北军队。
以柔弱著名的南宋,这时因蒙哥汗之死,莫名其妙地感到四川的压力突然减轻。于是,吕文德从重庆率师漂流而下,进援鄂州,并乘夜突围入城。颇不情愿,但又无奈的南宋宰相贾似道亲自率军,从四面向鄂州云集,两淮兵尽集白鹭,江西兵聚隆兴,闽、越舟师溯江而上,而他自己则屯兵汉阳,后又移军黄州,扼守了长江冲要。失去西路军策应的忽必烈,陡然陷入孤军深入、归路断绝,八方无援的危境,形势顿时严峻。但更不好的消息,却来自开平,阿里不哥括兵的消息,无异于惊雷劈顶,令忽必烈失色到连猜疑的时间都没有。十一月,他的妻子察必从扎忽都派来急使脱欢、爱莫干,捎信说:“从阿里不哥处来的脱里赤和阿兰答儿,正从蒙古军和汉军中抽调侍卫军,原因不明。我们的那支军队交不交给他们呢?”同时还有一句隐语:“大鱼的头被砍断了,在小鱼中除了你和阿里不哥,还有谁呢?如果你猜中了?”
在此危殆之际,郝经上《班师议》。忽必烈声言,兵发牛头山,蒙古铁骑直趋临安。胆小如鼠的贾似道大惧,遣使请和。
这一消息无异严冬的春雷,忽必烈派郝经匆匆议和,留下霸都鲁和兀良合台主持撤军。
而他自己于十一月初,轻骑简从,星夜兼驰,飞一般地向北方驰去。
一场新的战争剑拔弩张。
蒙古帝国因大汗的逝世,再次迎来危机。黄金家族被同一个恶魔搅得心神不宁,以致歧疑纷呈,扰攘不已。推究原因,其罪魁祸首首先应是成吉思汗所定的忽里台选汗制。最初的忽里台,脱胎于游牧经济,带有游牧部落原始结盟的性质,是原始氏族社会军事民主制的变异。经过成吉思汗篡改的忽里台,实际上已演变为用奴隶制的刀剑去体现原始社会的民主,它能给人启示的只能是:谁拥有强大的军事实力谁便拥有发言的权力。
其次便是汗位继承机制没有顺序的问题。这个问题由来已久,主要是由游牧经济追逐水草而居的特点决定的。这样的生活习惯要求游牧部落的首领必须具备领导宗族不断迁徙的能力。但蒙古族随着阶级的不断分化,到了成吉思汗这一代,血缘的世袭制度已经侵袭了蒙古族原始的民主制度,但这种观念在制度化之前,成吉思汗就带领着蒙古铁蹄闯入了定居农耕文明的世界里。这里的君位继承像汉地一样,他们有一套严密的芷嫡立长的世袭制度,不管这嫡长子是不是成年人,即便是襁袍之中的婴儿,选贤也要退居次要地位。但成吉思汗的继承标准仍然停留在择贤立幼的时代。这就使成吉思汗进军农耕文明的道路上,让两种不同的制度展开了较量,但游牧与定居文明碰撞的结果没有得出一个更为明确的标准,反而让汗位的继承制度更加混乱不堪。
黄金家族的前三次汗位之争,一次比一次更加惊心动魄,形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在于旧的制度已经迈向了墓地的方向,而新的制度虽应运而生,但并没有成熟,因此还不具备逆流而动的力量,这就让一新一旧两种制度展开了较量。黄金家族之所以没有形成分崩离析的局面,也正是因为积淀多年的旧观念在他们的思想中早已根深蒂固,虽然正在逐步被瓦解,但还具有足够的能力左右帝国的航向。
但蒙哥汗的猝死,将黄金家族推入内讧深渊的第四次汗位之争,却因他们自身的扩张,汹涌的历史潮流,赋予了黄金家族新的抉择的权力。尽管这次汗位的角逐游戏是在拖雷后王间展开,术赤、察合台、窝阔台三系后王还有举手发言的权力,强大的军队还依然是最有力的选票。
拖雷系强大的蒙古骑兵团保证了汗位继续在拖雷后王中游行的安全。有资格加入角逐行列的有蒙哥的三位同母弟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以及蒙哥的儿子班秃、玉龙答失。
旭烈兀在蒙哥死时正成绩斐然地征服波斯阿拉伯世界,遥远的路程使他对争夺汗位失去信心;班秃和玉龙答失还没有成熟到独立代表蒙哥及汗庭说话的年龄与实力。其他三系的情况为:年老的拔都已去世,钦察兀鲁思的汗别儿哥实际上已自据一方,立国规模初具,对大汗位置没有兴趣;窝阔台系后王因蒙哥的残酷镇压已凋零衰败;察合台系则一直都被排挤在似乎是后娘养的不尴不尬的位置。正如忽必烈的妻子察必所言,大鱼死了,小鱼中只有忽必烈和阿里不哥才有资格和能力起头鱼的作用。有一点我们应当清楚,那就是忽必烈和阿里不哥是以拖雷的儿子而不仅是以蒙哥的继承者身份号令蒙古诸王的,尽管他们是在继蒙哥之后承位。
因为蒙古帝国的汗位是黄金家族的共同遗产,它的归属,直到现在还决定了诸王的“份子”即封地、百姓、财富等的多寡,所以,他们尽管不奢望奇迹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但行使推举的权力他们还是觉得义不容辞。因此,东西两道诸王不同程度地卷入了汗位之争的漩涡,其卷入方式便是分别投入忽必烈和阿里不哥的怀抱,以此为分野,黄金家族成员除极少旁观者外迅速形成两大阵营。
力量就是真理。这是黄金家族的座右铭。让我们来展示一下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两大阵营的成员,对认识“真理”也许会有所帮助。
首先看看阿里不哥的追随者。蒙哥遗留在蒙古故乡的诸王、汗廷大臣几乎全部为阿里不哥接收。随蒙哥南征主要效力于西路军的部分诸王、将领也是阿里不哥的追随者。主要有:蒙哥的遗孀兀鲁忽乃、儿子班秃、玉龙答失、昔里吉、阿速歹;西道诸王阿鲁忽(察合台孙)、睹尔赤(窝阔台孙,合丹斡忽勒子)、合刺察儿(术赤孙、斡鲁朵子)、玉木忽儿(旭烈兀子)、海都(窝阔台孙、合失子);东道诸王乃蛮台(塔察儿子)以及别里古台的一个儿子。诸将及勋臣中有阿兰答儿、霍鲁海、浑都海、哈刺不花、脱里赤,密里火者、乞台不花、孛鲁合阿合、秃满、脱古思、忽察、额勒只带等。此外贵由汗的儿子禾忽、孙子察八忒(脑忽子)等也属阿里不哥的外围支持者。也许这个名单的列举令人生厌,但在当时对阿里不哥来说却至关重要。这些令人厌烦的名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生于游牧的草原,而后又基本上在游牧或半游牧地区放牧自己的畜民。他们是成吉思汗的真正继承者,是蒙古草原孕育的纯游牧信仰的纯蒙古人。
尽管忽必烈手握重兵,但因其立基不稳,蒙哥死后,形势对他来说则十分严峻。郝经对此有过一段总结性的概括文字,在忽必烈征询谋士意见时,郝经侃侃而论道:“宋人因惧大敌,自救之师虽已毕集,但还无暇谋我。不过中原蓟燕则很空虚,塔察儿与李瑾肱髀相依,在我腹背;西域诸王窥伺关陇,隔绝旭烈兀大王;病民诸奸各持两端,观望所立,莫不觊觎神器,染指垂涎。如果有人先行举事,使我腹背受敌,则大势去矣。”
实际上,阿里不哥已行动起来。漠南汉地名义上还是汗庭的直辖地,阿里不哥命脱里赤为燕京断事官,号令四方;又命阿兰答儿调度漠北军队,脱里赤括兵于漠南诸州,企图形成对开平的包围态势,断绝忽必烈的归路,逼迫忽必烈就范。在秦、蜀、陇一线,阿里不哥遣派霍鲁怀和他唯一的一名汉族支持者刘太平到关中,任系北行中书省事,筹集粮饷;游说盘据六盘山的蒙古大将浑都海;命驻青居的蒙古军将领乞带不花、驻成都的明里失者作侧面策应;图谋在这一线由这三支势力向内地俯冲。这是最危险的一支蒙古大军。
谋略家忽必烈毫不示弱。当他看到不能先灭南宋再定大位后,毫不犹豫地采纳郝经的“断然班师,亟定大计”的建议,郝经的具体主张为:“先命劲兵把截江面,与宋议和。置辎重,以轻骑归,渡淮乘驿,直造燕京。遣一军迎蒙哥灵舆,收皇帝玺。遣使召旭烈兀、阿里不哥、末哥及诸王驸马,会丧和林。差官于汴京、京兆、成都、西凉、东平、西京、北京,抚慰安辑。召长子真金镇燕京,示以形势。”
1259年底,忽必烈轻骑简从,从鄂州军营中飞驰北上。在此之前,他派廉希宪首先争取塔察儿,接着命廉希宪为陕西四川等路宣抚使,经略这一地区。在从鄂州回师的同时,派赵良弼前往关右侦察事态变化。稳住秦、蜀、陇一线。
北上的途中,阿里不哥夺位的迹象愈来愈明显,忽必烈遣急使到鄂州,对霸都鲁和兀良合台说:“立即从鄂州撤围回来,因为人生的变化犹如命运的旋转。”十二月围鄂的蒙古大军开始北撤。忽必烈风风火火地赶到燕京。来不及给马卸鞍,和坐骑一样大汗淋淋的忽必烈,气喘吁吁地质问脱里赤:“你为什么在燕京漠南括兵招马,屯集粮草。”支支唔唔的脱里赤搪塞说:“这是蒙哥汗的临终托命。”眼睛鹰般敏锐的忽必烈察其包藏祸心,马上命令解散脱里赤所征集的军队,首先解除了阿里不哥对开平的威胁。从而保证了漠南道路的畅通与安全。
经过两个月紧张的调兵遣将,1260年阴历三月一日忽必烈率蒙古劲旅抵达他苦心经营近10年的开平老巢。
蒙古帝国空悬的汗位,犹如一只活蹦乱跳的梅花鹿,在忽必烈和阿里不哥面前跑来跑去。已经稳定了燕京局势的忽必烈,决定先声夺人,在只有很少一部分,而且多属黄金家族二等诸王的合围下,忽必烈首先拔出羽箭向梅花鹿猛力射去——用尽他积攒20年的威力。
参加围猎汗位的诸王,据为忽必烈涂脂抹粉的《元史》记载,合丹、阿只吉率西道诸王,塔察儿、也先哥、忽刺忽儿、不都率东道诸王,前来与会。
经过严格挑选的与会者异口同声地说:“旭烈兀已到达大食地区,察合台的子孙在远方,术赤的子孙也很遥远,阿里不哥身边的人正在作蠢事。兀鲁忽乃人察合台汗国的女领袖,已到达阿里不哥的住处。如果我们不拥立一个合罕,我们怎么能生存呢?”
按照事先已经导演好的节目,诸王合辞劝进,忽必烈坚决推让三次,然后诸王、大臣坚决固请,最后忽必烈装作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由必陈赤勒扶上汗位。诸王解下腰带,搭在肩上,跪下,行九拜礼。蒙古人即位的仪式竞和汉儒礼仪惊人的相似,以致雷同。只是多了还保留蒙古人古朴率真的解下腰带一节。
值得忽必烈永远缅怀的这一天,是1260年三月二十四日。因为当他多次企图召开一次像点样子,由黄金家族各系诸王参加的正式忽里台,向各系诸王尤其是钦察汗、察合台汗、伊儿汗发出热情洋溢的邀请时,不是遭到婉言谢绝,就是汗国汗以五花八门的借口迟迟不朝。冷遇使忽必烈对忽里台最后也心灰意冷了。
这次小型的忽里台,尽管一应礼节一丝不苟地描摹历次选汗的细节,但有两点缺憾忽必烈却无法弥补:一是到会诸王只限东道和极少西道,而不符合必须由绝大多数诸王参加选举的标准;二是不在成吉思汗设在蒙古本土的大斡耳朵里面。因此遭到西道诸王的抵制。连对忽必烈顶礼膜拜的马可·波罗在说过“忽必烈汗得到大位是由于他的见识、武功和伟大才能,而且合乎法律、理所应得”后,也虽然了一句,“虽然他的兄弟和亲属们根本不同意他。”
忽必烈对“虽然”以后的句子十分苦恼。在未来的日子他时常引以自咎、无奈地看着古老的忽里台在自己的手中坍塌,尽管他多次试图修复。
尽管忽必烈对在开平召开的忽里台,有不尽如意的地方,但这次显然带有军事誓师的大会,对忽必烈的政治生命来说却至关重要。他下一步所要努力的,只剩下用强大的军力逼使蒙古草原诸王承认的问题了。忽必烈毫不含糊地命令效忠于他的蒙古及汉人军队进入战备状态。接着他将属于自己管辖的蒙古帝国部分推向战时阶段。
当战争能为一个领袖带来权力、财富与荣耀时,他不会因为战争会涂炭生灵而和颜悦色地去宣布自己是个和平主义者。忽必烈一厢情愿地宣布为蒙古帝国的大汗、黄金家族的宗主后,他的一切着眼点,便是通过战争来证明自己的合理性。抢夺地盘对忽必烈具有重要意义。他在此时不会仿效其祖父崛起草原时只顾捣毁敌人帐幕的举动。他的第一件事和阿里不哥的思路一样,派杩杩、赵璧、董文炳为燕京路宣抚使,进一步稳定漠南。派八春、廉希宪、商挺为陕西、四川等路宣抚使,赵良弼为参议司事;张启元为西京等处室抚使,稳定关中等地局势。接着建立中央首脑机关中书省,以王文统为平章政事,张文谦为左丞。这样可给抢夺地盘以更有力的推动。五月,忽必烈在其辖域置十路宣抚司,向燕京、益都、济南、河南、平阳太原、真定、京兆、东平、西京等路置官派吏。
同时,向蒙古诸王,包括阿里不哥派遣急使,送去即位诏书。为多方面佐证自己的合法,忽必烈向高丽国、南宋也送去了一份。
在开平召开的忽里台,唱主角的是蒙古诸王。但起草即汗位诏书的却是大名鼎鼎的汉儒王鄂。
这篇诏书曾令无数汉人史学家为之自述,将它誉为划时代的伟大作品。其实,它通篇竭尽全力去论证的是忽必烈身登汗位的合理。如果一定要寻章摘句说明忽必烈一即位便提出了一条新的文治路线,即“爰当临御之始,宜新弘远之规。祖述变通。正在今日。”那么,请不要忘记后面还有一句话:“历数攸归,钦应上矢之命;勋亲斯托,敢忘列祖之规?”
忽必烈向黄金家族远近宗族所要展示的是:“肆予冲人,渡江之后,盖将深入焉。乃闻国中重以签军之扰,黎民警骇,若不能一朝居者。予为此惧,驲骑驰归。目前之急虽纾,境外之民未戢。乃会群放,以集良规。不意宗盟,辄先推戴。左右万里,名王巨臣,不召而来者有之,不谋而同者皆是。咸谓国家之大统不可久旷,神人之重寄不可暂虚。求之今日,太祖嫡孙之中,先皇母弟之列,以贤以长,止予一人……实可为天下主。”
但就是这样一篇对用汉法治汉地只字不提的诏书,到达和林后,也没有能令崇尚游牧的草原诸王满意。尤其是被汗位的影子搅得心神不宁的阿里不哥。
忽必烈到达和林后,阿里不哥对忽必烈擅自宣布为大汗的行为嗤之以鼻。1260年阴历四月,阿里不哥纠合草原诸王和汗廷旧臣,仿效乃兄,在和林城西大汗的驻夏地阿勒台召开忽里台,宣布自己为蒙古帝国大汗。这个忽里台聚会黄金家族诸王也有不少人缺席,至少旭烈兀和钦察汗别儿哥没有向他表示敬意。
至此,成吉思汗辛辛苦苦构建的军事民主性质的忽里台正式宣布崩溃。以后,它只剩下华丽的躯壳,成为花猫、老鼠的游戏场了。
当忽必烈获悉阿里不哥也成为蒙古大汗后,断然采取措施,打出汉人的招牌,摒弃草原蒙古人以鼠牛马羊等十二生肖为纪年的传统纪年法,仿照中原王朝的惯例,革故鼎新,建立年号,名日“中统”。
建元是一个大变革。忽必烈的意图十分明显,在建元诏书中,他宣称:“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建元表岁,示人君万世之传;纪时书王,见天下一家之义。法《春秋》之正始,体大《易》之乾元。”这无疑是在宣布“天下一家”的意志。但这个“天下一家”的含义已经错位,它和蒙古大汗以“天下共主”为自豪相较,已揉进些许的无可奈何。其目的在于争得汉地的广泛支持。因为汉地才是忽必烈的立身之本。他宁愿作蒙古帝国名义上的大汗,但他必须做汉地的皇帝。
精明的忽必烈这一招出手不凡。不仅汉地的大小儒士和万户们欢欣鼓舞,钦察、伊儿汗国也对他飞来媚眼。因为,忽必烈从拔都拥立蒙哥的事例中已受到启示,他无力将已离心离德的众多兀鲁思死拉硬扯在自己的麾下,与其让他们作为蒙古帝国的属民反对自己,不如给他们以更大的自由换取他们的支持。于是,忽必烈用这种隐晦的方式表达他无意到西部诸王的领地去提取税收,并立即派去急使将阿姆河以西直到叙利亚蒙古征服的波斯地区封给旭烈兀,由他去建立自己的汗国;钦察汗国由别儿哥自己去治理;察合台汗国他则派阿必失合去做这个兀鲁思的君主。
吐蕃地区忽必烈交给了八思巴。大理、安南他则派去急使,声明自己成为蒙古帝国的大汗,汉地的皇帝。
而幼稚的阿里不哥除了分遣东西两路蒙古骑兵南下,对忽必烈采取军事攻势外,就是派遣使者到各汗国盛气凌人地叫嚷,命令诸王承认他为蒙古帝国的大汗,对这种蠢举,诸王尤其是旭烈兀、别儿哥只能用斥责使者表示他的愤怒。
整个夏天,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互相之间也派了许多急使、络绎不绝,面红耳赤地争吵谁的忽里台更体现“民主”与古风。尽管在使者的生花妙舌下,双方都在扩军备战。
最后,失去耐性的兄弟俩决定在战场上一决高低,以此来评判谁是真理的拥护者。
五月,忽必烈征调诸道兵6500人赴燕京宿卫,又抽调史天泽等拱卫燕京,并由此组成直属汗的宿卫军,由董文柄、李伯祜任都指挥使。
中统二年(1261)7月。这天晚上,月亮刚上梧桐树的梢头,院子里凉爽些了,廉希宪弄了几样小菜,一壶好酒,请商挺和他对酌。他们想把过去的事情回想一下,也对今后的事务作个谋划。其实,他们共事一年,一切都十分和谐,许多要事他们讨论过不知多少次了。今晚,他们主要想轻松地谈一谈。
这一年他们经过了许多事……
当他们带着忽必烈给的任务来京兆时,四下里都充满了敌意。刘太平和霍鲁海,这两员已秘密倒附于阿里不哥的守将,十分恐慌。他们抢先进入京兆,密谋策划,多方联络,打算为乱。
廉希宪是一文武双全的勇将,他能任事也有决断,在关键时刻常有奇谋。商挺是第二次被忽必烈请出山的,他很感谢忽必烈的知遇之恩,无力不出。他学问渊博,眼光阔远,对事情的判断比较准确。他们到京兆后,立即写集各级官吏,向他们宣示忽必烈的诏旨,让他们听从忽必烈的指挥。同时,又派朵罗台去六盘山传达圣上的旨意。他们的这一举措,起到了先发制人的效果。可是,那些将军们也不是容易驯服的,尤其是高踞于六盘山上的浑都海。他觉得自己人马众多,势力强大,西南半壁是会唯他马首是瞻的。不久,那里的断事官就给廉希宪来信了:他们派出的使者朵罗台被浑都海杀死,他与刘太平、霍鲁海暗中联络,又派人赴成都和青居,让明里火者和乞台不花率军来援,企图一举袭据京兆!
这是一个信号,那就是说浑都海极为嚣张,他根本不理忽必烈的诏旨,死心塌地地要跟阿里不哥走了。可是对浑都海用兵是不行的,不用说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对付浑都海的兵,即使有,打仗也不是一年半载能打出个眉目来的。“得用釜底抽薪的办法!”廉希宪说。
“愿闻其详……”商挺望着他,他觉得廉希宪的绝招又要来了。“派人把川陕一带的归附阿里不哥的将军杀了。”廉希宪说,“他们骄横惯了,从来想不到会有人杀他们。因此,宰了他们是很容易的。没有了他们,浑都海就被孤立起来!”
“你,你只是说说吧?”商挺蹙着眉头看他。
“不,我们只有这样办!”
“老弟,你知道,你想杀的这些将领,多是黄金家族的远亲近族,忽必烈自己要杀还要十分谨慎哩,你去请示他,他多半不会批准,即使他同意,也要往来磋商,还不知要费多少时日哩!”
“我们不禀报皇上……”
“没有诏书,谁也不会去执行的!”
“我们自己来制造诏书!”
“你说是矫诏……?”
廉希宪点点头。
“你不想活了?为了忽必烈的帝业,即使是你干对了,这罪过也是……难以赦宥的,这,你不知道吗?”
“我很清楚。但非这样不可!”
商挺想了想,把手一拍说:“好吧,我愿陪你冒险,我是个老家伙了,就陪你这小伙子!”
“不,不,”廉希宪笑笑,“我一人担了!”
他立即行动,矫用忽必烈的诏旨,首先在京兆捕杀了刘太平和霍鲁海,又命刘黑马诛杀明里火者于成都,命汪惟正诛杀乞台不花于青居。这干脆利落的两手,震住了西南一带。他仍不停手,又假传忽必烈的圣旨命汪惟良征集秦陇、平凉等地方的军队,令他们归顺朝廷。命八春招募陇右新军,以安定西南地区。
原在蒙哥死后总揽四川军务的钮磷看事不好,想领兵向北窜动,和浑都海靠拢。他一行动,就被八春等将领看破动机,一举将他们击溃,并把钮磷活捉,派人来请示,看如何处理?
“杀……”廉希宪喊道。
话还没有被来使听到,就被在一旁的商挺掩住了口。
“老弟你杀疯了?”他说,“这钮磷,你是万万杀不得的!我常听皇上说:钮磷是一员年轻有为的将军,将来西南半壁还要仰仗他呢!我看你就适可而止吧!”
廉希宪在房里走来走去好半天,终于说:“好,那就宽大释放,让八春把他的部队改编!”之后,他又招降了泸州的宋将刘整。这是意外的收获,在以后向南宋的进军中,刘整对元政权的巩固,建立了殊勋。
这样经过他们的夜以继日地奋战,秦、陇、蜀地区除六盘山以外,都归忽必烈所有了!商挺这时对廉希宪说:“你该向皇上请罪了!”
“你是说让我报功吧?”
“不,请罪。请你的矫诏之罪!”
其实,廉希宪是明白的,只是他在考虑什么时候来做这事。
“是时候了。”商挺说,“你要一面报功一面请罪……”廉希宪想想,说:“好,听你的,我去领罪吧。”
“老弟在后面也署上我的名字!”
“不,不。我说过的,有罪我自己担着!”
“啊,你这小子,是怕我分你的功劳吧?”商挺说,“我是你的副使呢!”二人畅怀大笑起来。
一日,姚枢应召到宫内议事,见皇上面对着一份公文再三喟叹,就凑上前去问:“皇上,什么事惹得您如此感慨?”
忽必烈默默地把廉希宪上奏的书文给他看。
姚枢捧读之后,喜形于色地向皇上道贺:“恭喜皇上,从此您的西南半壁可长治久安了……”
“还有呢?”
“陛下,还有就是您知人善任,这也是可喜可贺的事。要是选派别人去,恐怕没有如此结果吧?”“还有呢?”姚枢知道皇上要问他什么,可是他假装糊涂。笑嘻嘻地说:“至于对他们二位怎样嘉奖,那就不是臣下有资格与闻的了!”
忽必烈看明白这老头在跟他耍滑头,就直截了当地问:“老先生。您说:他们这有矫诏之罪吧?”
“是,陛下可是……”
“矫诏,按你们国家过去的大法该如何处置呢?”
“按律当……斩!”
“他们给我立了大功,又犯了大罪,我该怎么办呢?”忽必烈在好长的时间内,他没有把自己称作“朕”,直到死,他在亲属和近臣面前也不称“朕”,蒙古大臣们当然不在乎这些,汉族臣僚们几次劝谏也没有用处。只好也不说什么了。事实上忽必烈这样的称呼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这样拉近了他和群臣之间的关系,让更多的大臣忠于这位平易近人而又知人善任的皇帝。
“皇上,我看您就大加嘉奖吧!”
“为什么……”忽必烈怔怔地望着他。
姚枢说:“这事看起来,他们是犯了矫诏大罪,实际上他们是权便行事。您看当时那种情况,若是往来上奏请示,岂不误了时机?说实话,把生杀大权往您面前一推,是很省事的,可是您一定犹豫再四,什么大事耽误不了?您问我矫诏如何处理,那么明里火者等人犯了叛逆之罪又将如何治罪呢!在我们中国的历代法规上是杀无赦!是乱臣贼予,人人得而诛之,廉希宪、商挺正是这样做的!我觉得只有像他们这样的治世能臣才有这样的决断、这样的胆识,在关键时刻才能表现出埘您的不凡的赤胆思心,换了别人,川陕陇地区早已乱成一锅粥了!所以我才一再地向皇上祝贺!”
姚枢的这一番宏论,忽必烈很是信服。刚才他并没有想明白他们为何这样做,不是没想到表彰他们,只是他觉得他们没有请示、报告就擅杀大臣,会不会违犯国家大法?一时处于两难境地。他才开始当皇帝,是有些谨慎小心的。
他说:“老先生,又解开了我心中的茅塞,我马上和你们商议怎样嘉奖他们!”
这一天廉希宪、商挺刚接到皇上的嘉奖令,十分高兴,多日困扰着他们的心病痊愈了。不由得连呼皇上英明!虽然有强敌在侧,他们的情绪还是从没有过的轻松,他们一边吃酒,一边拉了许多闲话。
“老兄,”廉希宪说。“你回家后、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没想到接到皇上的敦请后就又来到我们面前。我敢问你是怎么想的吗?”
商挺笑笑,吟了苏轼的两句涛:“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廉希宪知道苏轼的这首《水调歌头》,写了自己出世与人世的矛盾心情,以及他最后选择了后者,还是出来做官了。不过,他想明白商挺的具体想法。就说“你不要背两句前人的词来搪塞我,你得给我直接说实话!”
“说实话也容易,”商挺用蒲扇赶走飞得太近的流萤说,“不就是士为知己者死,或求名逐利吗?”看商挺不愿说,廉希宪叹口气说:“别人莫说,你这人不是名列二字所能打动的……好吧,咱们不讨论这事了,来喝酒!”他们举箸、礼让、掀髯而干。
商挺又向廉希宪挑战了:“老弟,该你说了。许衡老头儿是为了教化那些蒙古人,他说得很直接,也很露骨。我们这些人就羞羞答答了。实际上我们何尝没有这样的企图!你呢,也说说吧!”
“我是畏兀儿人,虽然也钦奉儒教,但对中原来说,终是外人,我侍奉汉帝和侍奉蒙古大汗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不是老实人吧?”商挺笑起来,“作为-个儒者,没有不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做自己的理想的!”
“哈,老兄,这一来你终于说了实话。”
“老弟,”商挺探过身子郑重地说,“我本来想在家演绎我喜欢的理学,但我无法不关注天下大事。我们这些围绕在皇上身边的读书人,我看除一个人外,目的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想用我们所崇信儒学来教化蒙古人,想叫他们规矩点,有教养一点,从而老百姓也少受一点苦难!”
“你说的那一个人是谁?”商挺用竹筷蘸了酒在桌子上写了一个“王”字。“噢,是了是了……”廉希宪表示他已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