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夏天,我下岗了。
我原在县城里的一家机械厂上班,这个厂就是为省城里的汽车制造厂加工车轴的,我每天站在车床前用锋利的铣刀把铸件铣亮,然后,再进入到下一个工序。我的家住在工厂里,这里是一片简易的平房,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纷乱,水管像纷乱的藤蔓爬满了墙壁,来来往往的都是厂里的工人。我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年轻时受过伤,病退在家,母亲没有工作,但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家里的生活基本上还是宁静安详的。下班后,我喜欢坐在我的小房子里看一本一本的外国文学作品,写点散文或小说什么的,偶尔也有发表的,过着有理想的生活。如果生活就如此有条不紊地进行多好,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厂子破产了,我下岗了。虽然家里的生活暂时不受影响,但我感到有一片沉重的阴影无形地压在头顶上。我在这个县城里努力想一份工干,我们县过去是农业大县,几家工厂屈指可数,现在,这些工厂又大都处在不死不活的状态,有两个好点的地方,都是官老爷们家子弟去的,因此,基本上无门可走。每次失败之后,我都郁闷几天,母亲劝我不要着急,天无绝人之路,但我总不能在家里睡了吃吃了睡吧,我决定去省城碰碰运气。晚上,母亲一边给我收拾东西,一边语重心长地叮嘱我在外面要注意的事,特别强调,你的犟脾气要改一改,比不得在家了。母亲叮嘱完了,又轮到我来叮嘱母亲,我一遍遍地让母亲放心,照顾好自己等等,父亲坐在板凳上,半天来一句,不行就回来。第二天,我就上路了,大巴车在乡间的公路上,颠颠簸簸地走了一个上午,才到达省城。
省城的高楼像森林一般,马路宽阔笔直,女孩子们穿着里面比外面长的衣服,翩然而行,比小县城洋气多了。我每天带着毕业证书和发表的文学作品,在几家人才市场之间奔波,在省城白花花的水泥路上,我感到我单薄的身体有一天会蒸发在这高楼里。有时肚子饿了,就乘人不注意,趴在公共水龙头前牛饮一番,肚子被自来水鼓胀着,能抵挡一时。在人才市场里,要么就是我的文凭低了或专业不对口,人家不要,有时,我掏出厚厚的一叠作品剪贴集,人家不屑地翻翻就放下了。文化为什么不受人尊敬,这让我很受伤。有两次还碰到了招工骗子,要我缴一笔报名费,被我拒绝了。几天下来,我神情木讷茫然不知所措。而每到晚上,是我最难挨的时候,我没地方去。有一天,我发现几个民工在街头公园里住,我灵机一动,也买了一床草席,晚上到公园的长凳子一铺,旁边点上蚊香,就睡下了。第二天早晨,正当我在熟睡时,却被持续的噪杂声吵醒,我睁眼一看,身边到处都是跑步的男男女女,还有不远处在音乐声中跳舞的老太太们。我没办法睡了,只好卷起凉席走人。
在公园里住总不是办法,几天后,我从市政区地图上,找到一处城中村的位置,我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终于找到了这里,这是一片杂乱的房子,比起我们的工厂小区好不到那里去,让我十分惊诧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里,还隐藏着这样一个地方,就像人类已经进化到如今的高科技年代,还有一部分人类在森林里过着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一样。傍晚时分,我终于租到了一间便宜的房子。房子是房东从自家二层小楼的外墙搭建起来的,底下是猪圈,养着几头大肥猪,上面是我住的。房东是一位中年人,他每天从城里拉来几大桶泔水,泔水顺着桶沿滴拉着,上面漂着肉片菜叶等等,发出刺鼻的味着,望一眼就让人作呕。房东把泔水倒进猪槽里,猪大口地吃着,发出叭达叭达愉快的响声,同样让人作呕。
我只能选择这样的房子,暂时安顿自己。
每天早晨,几头大肥猪就开始嚎叫着,要求喂食。猪的嚎叫声,雄浑有力,刺穿着我的神经,我每天都要经过三次这样的煎熬。但猪如果有意识的话,它们会与我想的不同,它会让我感谢它们,如果不是住在它们上面,我哪里能租到这样便宜的房子哩。
我就这样一边与猪打着交道,一边找工作。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我意外地遇到了我的同学刘爱爱。
那天中午,我在菜市场买菜,正在与菜贩讨价还价,只听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喊我。
我吃了一惊,在这里还有人认识我?而且还是一个女子!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一头波浪的长发,两只眼睛弯弯地正在对我笑,她瓷一般美丽的面孔泛起几丝光亮。我仔细一看,她是我的高中同学刘爱爱,我兴奋地迎上前去,说:“哈,刘爱爱是你啊。”
刘爱爱冲我笑着,脸上也是惊喜的神情。她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说完,她大方地伸出手来,我局促了一下,赶忙伸出手去和她的手握在一起,我感到她的手是柔软的,小巧的,这些天来一直生活在委屈和冷寞里,现在有了一点温暖。
来到一个人少的地方,我把下岗找工作的经过简单地对她讲了,然后,叹息一声,无奈地望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
刘爱爱是我的高中同学,那时,她的爸爸是县城里的化肥厂厂长,她家住在一排红砖瓦房里,门前有着长长的走廊,走廊连接着外面长长的水泥路,下雨淋不着,不用走泥巴路。在班里,几个乡下女生像跟屁虫一样对她唯唯诺诺,她就是一个高傲的公主。
我们都是文学爱好者,所以关系比较好。记得临毕业时,我在操场边上碰到了她,操场边上是一排杨树,我们依着树干,说着毕业后的打算。她说话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气息声,十分好听。那时她站在我的对面,长长的辫子,刚刚萌发的青春身子,我感到我在接触一个天使,我的脸在兴奋和紧张中变得通红。她问我如果这次高考失败了,要不要再复习和她分手后,我说我家里条件不好,可能不行了。我的心情马上又低落下来。以后,许多年了,一直没有见过面,没想到今天在这地方见到,真是太巧了。
刘爱爱说,她大专毕业后,应聘了几家工作,都不满意,最后自己开了一家文化公司,承包了一家妇联的内刊、一家残联内刊,带着一班人干了起来,这几年干得还不错。她听了我的想法,思虑了一会,劝我做个自由撰稿人,就是自己找线索写稿子,然后打印出来,一把投出去,这些稿子要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要么是一些添油加醋的大特写,现在各家报纸都有这样的版面,大量需要这样的稿子,可以试试。刘爱爱说,她的公司里有几个人就在做这事,收入挺不错的。
刘爱爱说话不急不慢的,很有条理,透着成熟女人的魅力,特别是略带我们当地方言的尾音,让我听起来十分亲切、欣喜,有他乡遇故人的感觉。我不喜欢这个城市里人说话像鸟叫一样叽叽哇哇的声音,让我感到陌生、冷漠。我偷偷打量着眼前的刘爱爱,经过这么多年了,我感到她的身上仍然有着与我们不一样的气息,这是厂长基因决定的,没办法。我还要找工作,人家就有自己的公司了,这也是基因决定的,没办法。
我相信刘爱爱的话,我决定明天去她的公司里看看,如果合适,我就按她说的路子走。
晚上,我躺在床上,仍沉浸在与刘爱爱相见的兴奋中。我想,写文章这种事对我来说,不是大问题。我回顾了这几年来的写作经过,在市文联的征文中就获过一等奖,在报纸杂志也发表过不少小说、散文和诗歌等。我的二伯是一个驾驶员,去年的时候,开着大货车从乡下走,被几个地痞流氓拦下了,打了一顿,还抢走了车上的东西。二伯报了案,但当地派出所说抓不到人。我听了很气愤,写了一篇报道,在法制报上发表了,最后,这几个人也抓住了,给二伯出了一口气。因为有了这些基础,如果要做自由撰稿人,我想会很快上手的。
第二天早晨,我在猪的嚎叫声中醒来,猪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吃,先是第一头猪哼哼两声,接着一群猪就像大合唱一样嚎叫起来。想到今天要去刘爱爱那儿,我立即起床洗漱,在猪的嚎叫声中,大声地唱着邓丽君的歌曲,走出门去,猪啊,我再也不用听你们嚎叫了。
刘爱爱的办公室在一幢写字楼的七楼,两间宽大的房屋,雪白的墙壁,宽敞的玻璃窗,一进门,是一扇屏风,上面是公司的名称,红色的底子,金色的金属,几盏射灯的光打在上面,我驻足了一下,感到自渐形成秽,心底涌起对刘爱爱的敬佩之意。绕过屏风,靠墙是几排铁皮文件柜,里面有几张办公桌,几个年轻的身影伏在桌子上,写着稿子。一位小伙子站起身问我找谁,我说找刘爱爱。这时,刘爱爱已听到我的声音,从里面的一间屋里应着声走了出来。刘爱爱热情地把我引到屋里,在沙发坐下来,然后,从饮水机里倒来一杯水,放到我的面前,我端着杯子,打量了一下她的办公室,面前是一张大写字台,桌子上放着一部红色的电话,上面堆满了书和稿子,旁边有一个衣架,挂着她换下来的衣服,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国画,上面的牡丹鲜艳怒放,两只黑色的蝴蝶在花上起舞。刘爱爱从桌后把一张真皮椅子拖过来,坐到我的面前,然后向我介绍公司里的情况。她让我看了她承包的两家内刊,刊物办得有声有色,装帧设计得很时尚,当然上面少不了一些煽情的稿子和医疗的广告。她说,你现在困难时期,不妨在我这儿先过渡一下,待有了好的去处,你再走,老是流浪不是办法。刘爱爱说话很真诚很能感染人,让我觉得友谊的征贵,就毫不犹豫地同意留下来了。刘爱爱让我办一个记者证,那个时候,记者证管理还松,只要有一个内刊号,就能办记者证,杂志社自己管理。有了这个证件,下去采访人家就买账了。另外,就是我每一个月要提供给她的刊物一篇稿子,免费使用,这是潜规则。
刘爱爱给出的条件,我都能接受,说白了,她还是为我好。
办好了这些,已是中午,刘爱爱留我在办公室里吃工作餐。就是5元一份的外卖,但这已是我最近以来,吃得最好的饭了。我大口地吃着,一盒饭很快就吃完了。我看到刘爱爱坐在桌子前慢慢地吃着,她细长的手指上,套着一牧红色珠宝戒指,她红红的嘴唇在轻轻地嚅动着。米饭好像是一粒一粒挑进口里的,菜是一片一片夹进嘴里的,她把菜里的肉全挑出来放到一边,没有吃的意思。再看看旁边我吃得光溜溜的饭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有刘爱爱的关照,我很快就上路了,半年多来,我接连在刘爱爱的杂志上发了几篇头条大稿子,如《为了一个女人》、《在女友的墓地里醒来》、《她终于成了我的情妇》等,那几期杂志在市场卖得十分火爆。然后,我再把稿子投到别处,又挣回来一笔稿费,我很快就衣食无忧了,我也成了公司里的骨干,最让我感动的是,为了联系方便,刘爱爱还给我配了一个手机,这个豆腐干大小的黑色的手机,是我梦寐以求的,让我兴奋不已。我把这些都打电话告诉父母了,父母一再叮嘱我,要好好地给人家干。
刘爱爱对我很放心,公司里的大小事情都和我商量。我们经常在一起,商讨一些杂志的出版,栏目的设置,和新闻的策划等等,有时,我们还回忆校时的一些趣事。刘爱爱说,一般来说,小学同学没有什么记忆,中学同学比较可靠,因为这时的感情最纯真,不带有任何功利目的,大学同学就不一样了,许多同学间有着虚伪性。刘爱爱在办公室里是随意的,脚上穿着布拖鞋,身上穿着宽大的便装,但一出门就会换上行头,仿佛变了一个人。我喜欢她随意的样子,率真,亲切。说话做事透着果断,利索。有时,我感叹地对她说,你现在成功了。刘爱爱不屑地笑笑,说,这那能算成功,这不是她的理想。她的理想是投资做电视剧,她说,现在电视剧怎么怎么的赚钱,但这离我太远了,我听得不知所云。
说到自由撰稿人,在我们这个行当内,最高的写手,是国内几家著名的婚姻、恋爱刊物找你约稿,开的稿费高,还不愁稿子卖不掉,这是令那些初入者羡慕的。一般的写手,是写出的稿子到处撒网,但十网打鱼九场空,有一二家用了,一个月的生活费也有了。最烂的写手,是稿费没挣多少,还惹上一身官司,或者被人家打了。遇上这样的事,就算倒霉到家了。
在这个行当内,最紧俏的就是如何获得好的新闻线索。一个有价值的线索,是决定稿子成败的关键,有时,几个人会争一个线索,有时,好的线索是要花钱买的。
日子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过着,东家的猪已卖出一茬,又换了一茬,新抓来的猪崽在东家的辛勤喂养下像过去的那些猪一样茁壮成长、嚎叫,我还住在它们的上面,我想再忍耐一下,待今年过了,明年一定要换房子。
2
时间到了年底,我已好久没有写到重头稿子了,很快就要过春节了,我想尽快找到好线索,写两篇好稿子,挣点钱回家过年。
这天中午,刘爱爱给我提供了一条线索,在本省的一个乡下,有一位姑娘叫小白,刚结婚两天,一双眼睛被丈夫生生挖了。我觉得这里面有故事,如果写好了的话,挣个万把块钱是没问题的。
兵贵迅速,要是被别人抢了,这个线索就没有意义了,我决定立即去采访。刘爱爱叮嘱我,农村情况复杂,有些偏僻的地方治安不到位,要注意安全。另外,人家女孩子现在是悲伤阶段,对外来的陌生人可能敏感,如果不同意采访,就不要为难人家,尽快返回。
第二天一早,下起了雪,站在屋内望出去,只见天空中雪花弥漫着,楼下的树上、楼房的顶上,都覆盖着一层白雪。沿着视线向远处遥望,纷乱的雪花似乎掩蔽了方向,空间变得似有似无了。我迟疑了好久,还是出了门,寒风裹着雪花扑到脸上,刺骨的冷。
中午时到达县城,雪已停了下来,但天空仍是阴沉的,积雪还是在房顶上街头前累积着。
在街上,我想要为小白买一件礼品,这样好和她拉近感情,在这方面我有经验,另外,这是年底了,去见一位被暴力戗害的美丽而弱小的姑娘,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空着两手,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采访,我都要表达一个善良的人对她的关爱,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是应该的。但应该为她选购一件什么样的礼品?她是一位年轻的姑娘,过去,应该是比较好选的,可现在她失去了双眼。我期望能找到使我眼睛一亮的东西,把一种对光的感觉带给她。县城的街上,充斥的都是农家的生活用品,让我感到失望。这时,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位时尚的女孩子正站在自家的店门口,我想她家的货也许新颖点,就走了过去。
女孩的小店布置得很漂亮,商品琳琅满目,我看到一套帽子和围巾连在一起的饰品,这种东西,眼下在城里的女孩子中很流行,如果让小白戴,也一定挺可爱的。我让女孩戴给我看看,她很高兴地做了,然后又变换着多种样式给我看,说现在是冬天,这东西又时尚又实用的,不会错的。女孩子问我是不是送给女朋友的,我说不是的,是送给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的。她哇塞地叫了一声,觉得好惊讶,我便挑了一套纯羊毛的买下。
有了一件满意的礼物,我的心也开始惬意起来。小白的家在乡下,还要转车,我在街头简单地吃了一份盒饭,坐车继续赶路。
北方来的寒风,在土地上拼命地刮着,似一个硕大的喉咙在吼叫。农用中巴车在田野上颠簸,初冬的原野已没有了往日的丰腴,积雪覆盖着农家黑色的屋顶。上下车的乡人越来越多了,他们的手里都拿着扁担、箩筐等各种农具,有人还带猪崽,装在麻袋里,嗷嗷地叫着,一股的臭味。马路边新起的楼房墙壁上,用白石灰写着一条条醒目的广告,在一座老房的砖墙上,我偶尔看到了一行退了色的大字:改善妇女生活环境,提高妇女社会地位。这一行字使我感到此行有了更加深刻的意义。
在镇上下了车,走了一会,看到路边停着几辆出租的三轮车,一问,人家说从镇上到小白家还有一段路。我租了他的车子,接到活的小三轮像一头小马驹欢蹦着在路上扬起一阵灰尘跑开了。寒风从每条缝隙里钻进来,像一只阴谋的手伸进来,我坐在车子里掖紧了衣服。随着车子的颠簸,路也越来越细了,车子开到一个村头,停了下来,开三轮的说到了。我付了钱,经人指认,来到了小白家的门前。这是一个单门独户的农家小院,与村里连片的房子隔着几块田地,院子的周围是一丛丛蓬乱的刺槐,落尽了叶子的树枝,光秃秃地伸向天空。红砖的院墙上零星地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似有似无。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
我按了一下门铃,一会儿,从屋里走出一位老年妇女,见我是一个生人,脸上满是疑问,我简单地说明了来意,她热情地把我领进了屋内,原来她是小白的妈妈。这时,屋里又走出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他们一个是小白的父亲,一个是小白的弟弟。他们都警惕地盯着我,从他们的神情上,我可以想像,这个家庭不久发生了一场大事,他们的脸上被打击的惊悸还没有消失,而我的到来,又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我又说了一遍来意,我问小白在家吗?他们同声说在,这时从房内里走出一位修长身材,穿着一身黑裙子的姑娘,她披肩的长发,戴着一付黑眼镜,不用介绍这就是小白了。
我叫了一声:“小白,你好!”
小白用右手生硬地扶着眼镜,左手扶着墙慢慢地踉跄地上前走了两步,我赶忙上前双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我说:“小白,我来看你了。”
小白的手微微地抖动了一下说:“谢谢!”
我看不到黑镜后面小白的眼睛,但可以看到她白皙的面庞。一时,我们都没有说话,本来猎奇心情,现在变得有点沉重起来。
为了打破这局面,让她愉快起来,我对小白说:“小白,我给你带了一件礼物。”说着,我从包里拿出这个帽子和围巾,让她用手摸摸,然后给她戴上。
这时,我看到一滴晶莹的泪水已从小白黑镜后面无声地流了下来。小白的妈妈在一旁用衣袖擦着自己满是皱纹的眼睛说:“小白哎,你现在好俊,可你看不见了。”
小白说:“我心里知道的。”
我们正在寒暄的时候,屋里已陆续进来了一些男女,他们穿着粗糙的衣服,面孔黝黑,站在周围。我问小白的父亲这些是什么人,他说都是村里的邻居。听说我是省城来的记者,这些人就七嘴八舌地说起小白的好,指责男方的兽性,要我为小白申冤。
他们的到来,干忧我的采访,等他们平静下来,我把小白父亲叫到一边,要他让这些乡亲们回去,我好采访。
这些人地走了,屋子里静下来。我开始了对小白的采访。小白说得很慢,声音很轻,似乎不想去触摸那颗碎了千百次的心,我小心地引导着,她慢慢地抽泣起来。小白断断续续的话语,把我带到了那个沉沉而悲惨的黑夜,使我闻到了那个血腥的场面了。
小白的对象叫马波,他们是经过媒人介绍认识的,可以说是家庭包办的婚姻。一个月前,两个人举行了婚礼。新婚那天,小白来了月经,加上对父母包办的婚姻不满,就没有同意和马波进行性生活,两人产生了咀唔。到了婚后的第三天晚上,他们又吵起来了。马波发怒了,抓着小白的头往墙上撞,用板凳砸她的身子,柔弱的小白很快就被打倒在地。男人还不解恨,就骑到她的身上,顺手从桌子抓起一双筷子狠毒地插进了她的眼里,小白一阵钻心的痛,朝楼下的人喊:“救命啊,救命啊!”楼下传来的是一阵阵打麻将声和说笑声。
没有人来帮自己,小白只有向马波求情说:“好哥哥,你饶了我吧,你放了我吧。”
马波没有一点手软,一用劲,小白的一只眼球被他撬了出来,然后还用手抠了一下;筷子断了,他又换了一根筷子,再一次插进她的另一只眼睛,直到两只眼睛被撬了出来,小白也痛得昏迷了过去。等小白醒来,已是第二天了,她已躺在了县医院里,从此,她再也没有看到一丝光亮了。
小白趴在桌子上,她的讲述在泣不成声中几次中断,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安慰她,但我还要继续问下去,越详细越好。我清楚我是来采访的,我的目的是要用她的故事回去换钞票,而不是主张正义,但小白不知道这些,她已没有眼睛了,她看不到我是什么样子,我可以放心地坐在她的对面,有几次看着眼前这个悲伤的姑娘,我暗自为自己感到有点可耻。
好久,小白抬起头,取下脸上那只黑色的眼镜,她两只空洞的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被眼睑覆盖着,泪水在她的脸上爬着一道道湿痕,她的眼睑蠕动着,我知道她是想睁开眼睛,但却不可能了。那凹进去的双眼,是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控诉,冲击着我的神经,使我不能承受。我帮她慢慢地把眼镜重新戴上。
小白的妈妈从房内拿来一张小白放大的照片给我看,照片上的小白站在池塘边,身边开满了红色的花儿,小白一双大眼睛正水灵灵地充满憧憬地望着远方。小白的妈妈说:“小白的眼睛被挖去后,我就把她的这张照片放大了,我的闺女一双眼睛好俊啊!”小白的妈妈用手抚摸着照片上小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和他们商讨了一些给小白解决问题的可能,如到法院起诉,去找民政部门能否解决以后的生活问题等。小白父亲默默地坐在一旁,不停地叹息。他见我采访完了,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这在当地是一包好烟,他从中抽出一根递给我,我说不吸烟,他又把香烟小心地装回盒子,装进衣服内里的口袋,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包廉价的香烟,吸了起来,淡淡的烟雾增添了这位男人脸上的深深的忧郁。他身后的门框上,挂着一个简易的电话,那种塑料的,号码就在听筒上的那种,一根细长的线子上落满了灰尘。他说,现在家里的一切经济来源,就靠他在外面给人家耕地抛种挣的一点辛苦钱,家里为了给小白上访和治病,已背了近两万元的债。谈到小白的未来,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都是我们害了她,男方的家是当地的大队书记,叔叔在省公安厅工作,家里富裕,就图这个,当初小白不愿意,是我压着的,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小白的弟弟拉亮了白炽灯,白炽灯闪了两下,发出轻微的几声叭叭响,然后,平静地亮了起来。采访已进了尾声,小白的妈妈起身要去给我弄吃的,被我拦住了,我不想让自己的到来,给这个贫困的家庭增加负担。我说要回到镇上去住宿,小白的家人不放心起来,说上次有个记者说要来采访,男方的家人就放出话来,要他们不要接受任何采访,否则会叫记者走不出镇子,后来这个记者就没有来了。但我坚决要走,小白的父亲拧不过我,就忙着出去给我找车子了。
家里就我和小白两个人了,平静下来的小白,端庄地坐在我的面前,散发出农家姑娘的柔情和善良。我鼓励她对生活要树立起信心,我告诉她马上就要过春节了,希望她尽快愉快起来,她只是默默地笑笑,摇了摇头。
我对她说,城里许多盲人都在工作哩。小白说,城里人真好,然后又告诉我,到镇上后,最好住在小镇丁字路口那家旅社,那家人厚道,我们上集时,常到他家去歇脚,买不买东西人家都很客气的。小白这样说,我倒又有点心酸起来,我想,这个善良的姑娘,过去像一只燕子和伙伴们来往于集镇上,一路上有多少花朵,有多少欢笑啊。
三轮车到了,我开始拉着小白的手,和她再见。要出门时,小白的妈妈忽然跪在我的面前,她蓬乱的头发花白了,抬起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满面的皱纹像破碎了纸片黏贴在她的脸上,她粗糙的大手拉着我像拉着一根救命稻草,说,谢谢你谢谢你,你是一个大好人啊,你要帮小白向高头反映啊!我赶忙把她扶了起来,说政府会关照小白的,法律会给小白伸张正义的。我嘴里答应着,但心里知道,我也没这个能力。
小白的父亲和弟弟打着手电送我,他们把我夹在中间。车子是小白家的熟人,我上了车子,他们还要送我去镇上,被我坚决拦住了。
三轮车上路了,在乡间的土路上急急地奔驰着,车子划出二道明亮的光柱,在深深的夜色里,显得十分的醒目,仿佛要用力刺破这沉重的黑色。
到了镇上,我按照小白的指点,找到了那家旅社。老板是一个中年胖子,一看就是一个厚道人,老板把我引到二楼上,旅社里生意清淡,没有其他旅客,我一个人住了一间房子。天气一到夜间就寒冷了许多,我把两床的被子放到一起睡了,但睡不着,小白那两只夜一样漆黑的眼镜和照片上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我的眼前反复交替,无助而又悲愤。我穿好衣服,坐在被窝里。窗外是北风在呼啸着,有时在撕扯着物什,发出尖锐的声音,有时像跌倒了又爬起来,发疯似的奔跑。
3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在去车站的路上手机响了,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过去。对方是一个男子沙哑的声音,他问:“你是赵记者吧。”
我说:“是的。”
他说:“你还在镇上吧?”
我以为有什么朋友在这儿,但从他的尾音里能听出一种阴阳怪气,我不喜欢。我刚想说还在镇上,但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问:“你是谁啊?”
电话那端停了一会儿,沙哑的声音增加了强硬,说:“你不要问我是谁,我过来找你。”
下意识,我知道这个电话不对劲了,我冷静地说:“你有什么事,就说。”我决定不能告诉他我的行踪。
“你别走,我来找你。”他的话有了急促,语音里有些粗暴。
我说:“我不认识你,你找我干吗?”说完,我就果断地挂了电话。
我知道碰到麻烦了,这还是头一次,我的心里很紧张,想肯定是因为采访小白引起的。我在脑子里一遍遍回忆着在小白家里的一些细节,想起在那些围观的人群中,是不是有这样的一个潜伏者。我努力在头脑里搜索着我能想起的面孔,那位年老妇女臃肿的面庞,一双松弛的眼睛;那位男子精瘦的面孔,凹陷的眼睛;那位年轻的女子,轻佻的目光……他或她了解我的信息,马上打电话到省城,马波的叔叔在省公安厅,有人脉,很快就能从许许多多报社编辑那里找到我的电话号码,不是很难。报社的编辑对我都是熟悉的,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来的人脉。
这个潜伏的人是谁已不重要了,我决定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我不想在这里陷入一场泥沼中,我甚至想好了,万一遇到危险,我就去派出所寻求安全,这也是我们这行当人的经验。
过了一会,我的手机又响起来了。我一看还是原来的陌生号码,我看着手机一遍遍地响着,不愿去接,但不接也不行,终究是要面对他的,同时,我还要了解他的真实意图。
我一接听,里面仍然是这个沙哑的声音:“你听着,我不让你走,你在这个镇上走不掉。”这次,这个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凶恶。
我从来还没有受到过如此的威胁,我气得手发抖,我说:“你是干啥的?我问你你也不说,你一遍遍威胁我,是什么意思。你再这样我要去派出所报案了。”
他说:“小子你放明白点。只要你不参与小白家的事,你就没事。”
我立即判断这个男人肯定是小白说的对象马波,我说:“你是马波吧。”
“我不是马波,你不要赖人家。”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可以从你的手机号码查到你的姓名,然后查到你的身份证,再查到你的家庭住址,我不找你,去找你的家。”
我说:“你的号码我保留下来了,我随时可以去报案。”
他哈哈大笑说:“小子,你看清楚了,我这个号码是从书报亭买的。”
我一听傻了眼,但我继续回击他。我说:“我也可以找到你。”
挂了电话,我赶紧给小白家人打电话,小白父亲接的电话,我把受到的威胁说了一下。小白父亲在电话那端直喘粗气,可以感到他也是很气愤的。过了一会儿,他说:“赵记者,你不要怕,我马上赶过来。”我说:“你不要过来了,我只是把情况给你说一下,你要注意你身边的人。”他叹息了一声说:“我晓得了。这些狗娘养的,我家遇到这么大的灾难了,他们还在背后搞我,这些人不得好死。”放下电话,我知道这个饱经沧桑的男人,是无奈而又悲伤的。
我乘大巴到合肥时,天已快黑了,我打电话给刘爱爱,让她在办公室里等我。
上楼,走过长长的阴暗的走廊,打开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灯全开着,白炽灯的光照得室内没有一片阴影,空气暖融融的。刘爱爱坐在沙发上翻看一迭报纸,她听到门响,抬起头来,看到我时,她放下报纸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我喜欢看她的这种微笑,甜蜜里带着一种信任和高雅,厂长家的基因就是好,改变不了。我一路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起来。
我坐在她的对面,把这次的采访的情况对她讲了,刘爱爱说,这是一篇好稿子,下期安排头条发,杂志肯定又会好销,可以赚笔钱了。最后,我又气愤地把受到地痞流氓的威胁说了一下,并说出了我的担忧。
她惊诧了一下,然后说:“还真的被你碰到了,唉,不要怕。明天你去把号码销了,换一下新号码,以防万一。”
刘爱爱的话让我觉得她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我觉得她的这个建议好,决定明天就去移动公司销号,尽管我对我的这个号码是有感情的,但也没办法,只得割爱。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移动公司营业部了,营业员告诉我,号码可以销,但在电脑上还要挂一个月,这是规章制度,也就说,在这个月内,还能在电脑上查到我的姓名。
我把这个情况即时打电话告诉了刘爱爱,她沉默了一下说:“这种情况我们以前也碰到过,但只是威胁,不会来真的。”我知道,她这是在安慰我了。
中午,我在屋子里午睡,楼下猪圈里那些饥饿的猪,发了疯一般的狂叫着,现在这些猪已长肥了,我想,它们的日子也要到头了。猪的叫声一会弱了下去,我想可以安静一会儿了,有一头猪开始哼哼了一下,其他的猪又跟着叫了起来,大猪的叫声有力粗旷,小猪的叫声尖锐细长,它们一声高一声低地混和在一起,仿佛是在叫着世界的末日。我本来就被小白的事搞得心力交瘁,现在,又被这几头猪折磨着,我对它们充满了仇恨,我从床上坐起来,对着猪圈骂起来。
“你他妈的叫啥?你是一头猪,这个世界是你叫的吗?你吃饱了等死吧,有一天你死了,老子非要吃你的肉。”
房东在楼下听见了,说:“小赵,你在骂啥?”
我说:“你赶快把猪喂了吧,吵死我了。”
房东穿着蓝色的长褂,在楼下叉着腰,有点生气的样子走回屋里。我再也不敢作声了,原来,骂猪也要是看主人的。
过了一会,猪不叫了,发出一片叭达叭达的吃食声音,我知道,房东在喂猪了,我现在感到猪是幸福的,而我却是如此的狼狈,挣一点钱那么难,还把自己的家人搭了进来。我想到了我在小县城里的父母,他们虽然不富裕,但他们平安,过着悠闲的时光,现在,我却使他们的生活受到了威胁,真是不应该,我甚至想放弃了吧,只要还我平安的生活,写啥狗屁稿子。
第二天,我去办公室与刘爱爱商量这事,稿子不写了。
刘爱爱肯定出乎意料,她坐在老板椅上,把身子往后仰了仰,高高的椅背弹了弹,很舒服的样子,然后看着我说:“老同学,还要写,我们抓一篇稿子不容易,我想了下期杂志没有好稿子,就靠这篇稿子走市场了。”刘爱爱说完,递我一张纸,上面是她给我拟的标题:《新婚夜,新娘被挖去双眼;叹新郎,因初夜权而失足》,她说,这是我想好了的标题,你看看。我看了看,这样的文章果然有卖点。
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接受了刘爱爱的意见。我现在面临的是生活,生活是残酷的,并不因为我有了正义性,肚子就不饿了,天上就能掉下馅饼了。我打消了顾虑,又鼓起了劲。
这篇稿子我把情节主要放在新婚之夜里写,一对年轻的夫妻,为了性爱而动手打了起来,这是多么富有刺激性啊,有些地方,我甚至偏离了小白的讲述,根据稿子的需要进行杜撰。写累了,我在屋子里踱步,深冬的夜里,一片寂静,楼下传来猪们熟睡的喘气声和偶尔的哼哼声,它们正在梦境中。窗外,远处是一排明亮的灯火,那是出城的高架桥路灯。我的屋内越来越冷了,我躺到被窝里,刚闭上眼睛,脑子里又浮现出小白黑洞洞的双眼和小白的母亲跪在我的面前,她们仿佛在对我说,你不能这样写啊!
这时我的手机短信声音响了,我打开一看,竟是那个流氓的电话,他在短信里果真把我家的地址发来了,我感到十分愤怒,焦躁,难道这个魔鬼真的对我动手了?
我矛盾着,是按照刘爱爱的要求写,还是写成新闻,如果写成新闻,刘爱爱这期杂志的头条就没了,而我和小白的命运就捆绑在一起了,我就要和这个狂妄的家伙来一番斗争,但这样值得吗?最后,我决定还是把这篇稿子写成新闻稿。一个没有正义感的男人,还不如一头嚎叫的猪,猪在这个时候给了我哲学上的意义,一股使命感在这个深夜忽然涌上了我的心头,我的全身有点激动。
第二天,我把写好的稿子拿给刘爱爱看。刘爱爱看了很失望,把稿子往桌上一丢,说:“你怎么把稿子写成新闻了,这一期还指望你这一篇打市场哩。”
我感到对不起刘爱爱,我解释说:“那个流氓已对我下手了,我要和他一搏,我已没有退路了。”说完,我把手机里的短信翻给她看。
刘爱爱把我的手机接过去,歪着头看了一下,一缕长发从她的额上垂下来,像柳丝一样,然后,她抬起头把手机还给我说:“你是一个自由撰稿人,帮不上小白的……我们是靠稿子吃饭的。”
我坚决地说:“这件事我想了好久,我决定就这样做了,这不光是为了小白,还有为了我自己。”
刘爱爱说:“你不是记者,不对社会承担责任,你没钱吃饭,谁来问你,不要太天真了。”
我有点生气了,但为了不激化矛盾,我还是停了下来,我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楼下有一排高大的冬青树,虽然是冬天了,但枝头还是茂密的叶子,仿佛冬天没有来过,再远处是一块工地,高高的楼层被绿色的塑网包裹着,不停地发出哐哐的声音。我望了一会儿,转过身来,我看到刘爱爱也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往日的笑容正从她瓷一样饱满的面庞上消失,她对我说:“哎,我们是同学,你又跟着我,我这是对你好,你怎么不听劝哩。你现在翅膀硬了,说不到你了。”
我说:“爱爱,我知道你为了我好……”
还没等我说完,刘爱爱就打断了我的话,说:“不要这样称呼我。”
我没想到她来气会这样快,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这还是头一次碰到。我的血直往头上冲,我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我深呼吸了两下,说:“我感谢你,我在最困难的时候你收下了我,但我不能像一头猪一样的生活,我懂得善良和罪恶,我不会按你的要求写这篇稿子的。”
我们的话语从平和逐渐开始激烈,刘爱爱可能从没有遇到过如此的挑战,她拿起杯子朝桌子上一墩,眼睛里露出尖利的目光,说:“你要是坚决这样干,你就离开我这个公司,不要给我带来麻烦,以后你会吃不了兜着走。我的杂志离了你,照样转。”
我的犟脾气又上来了,我说:“不干就不干了,我辞退。”说着,我把采访证掏出来,扔在了她的桌子上。我走到门口,手碰到了口袋里的手机了,这手机是刘爱爱买的,也还给她,我把手机后盖打,把手机卡卸了下来,又返身把手往她的桌子上一放。
刘爱爱没想到我真的这样,血一下子就涌了上来,白皙的脸孔涨得通红,她的两颗眼珠子瞪得圆圆的,指着我说:“没想到你真不是玩艺儿。我这么待你好,不如待一条狗了。”刘爱爱又暴露出了厂长家女儿的嘴唇,一副高傲的样子,我最烦这样了。
我也气愤了,我说:“你骂谁,谁是狗。”
她气得手指发抖,指着我说:“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就是说你的,你快快给我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我说:“你别认为你是厂长家的女儿,请你明白,现在我们一样是打工者。”
我跨出门去,随后,我听到身后的门发出碰的一声。
到了楼下,外面一股北风迎面吹来,我打了一个寒颤,停了一下,又一头钻进寒风中。冷的风让我发热的头脑又冷静了下来,我和刘爱爱就这样翻脸了,唉,如果双方让一让,会不会避免,现在我回去给她道声歉,她会不会原谅我?我踟踌了一下,但又一想,不可能,因为,我伤害了她的利益,除非我放弃自己的主张。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拿着这则社会新闻,蹬着自行车在市里往各家报社跑,省报,市报,法制报,人大报等等。每次从外面回到家里,歇息着疲惫的身子,我都会有一种安慰,小白啊,你知道不知道,我在远方为你奔波。
房东仍然在从市里拉回来泔水,喂他的几头大肥猪,那些泔水发出难闻的臭味,黑色的塑料桶周围挂满了不忍目睹的垃圾。但我没有办法逃离和猪在一起的生活,我要忍受着,等待着这些幸福的猪被宰杀的日子。
夜里,我经常在噩梦中醒来,我梦见一个人拿着刀追我而来,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用沙哑的喉咙叫嚷着。我醒来,就睡不着了,我坐在床头,想着这个恶魔,外面的夜色是深沉的,猪们在楼下发出沉重的美梦般的呼吸声,远处有汽车奔驰而过发出的呼呼声。我就这样一坐坐到天亮,然后又昏沉沉地睡去。新的一天到来了,我首先听到的是楼下猪圈里猪的嚎叫声,那些歇斯底里的嚎叫声,只是为了饥肠辘辘的肚子。它们在寒冬里养得脑满肠肥,然后走向屠宰场。猪的嚎叫声让我新的一天充满了悲痛,让我昏沉的脑袋更加头痛欲裂,我不知道要向什么妥协,要向什么挥起我的拳头。
几天后,这些报纸都以不同的形式,登出了这则社会新闻。有的是完整的,有的是删节的,最高兴的是,一家法制报还配了几十个字的编者按,遣责这种罪恶的行为。我把这些报纸认真的收集起来,一道挂号寄给了小白。
不久,我接到了小白父亲的电话,说小白的案子就要在县法庭开庭了,要我有时间去听听。
到了开庭那天,一早,我就去车站乘车了,车子在乡间的公路上奔驰,时间已接近旧历年底,马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都提着挑着年货,使人感到年的气氛。我在脑子里一遍遍想像着,我要看看这个挖了小白眼睛残忍的家伙、这个威胁我的家伙他的真面目。
县城里的法庭还是简陋的,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乡镇电影院,但雪白的墙壁悬挂着的徽章,让人肃然起敬,徽章底下是审判长席、原告席、被告席、律师席、书记席等黑色的桌子。我是作为小白家人邀请的旁听者,坐在后面的旁听席上。小白家请的律师是一个精干的年轻人,据说是在看了我写的新闻报道后,义务来给她辩护的。那个挖小白眼睛的马波,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身材粗壮地站在被告席上,垂着头,再也没有了过去的猖狂。
会场经过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审判正式宣布开庭,大厅里静极了,审判长开始询问双方的情况。我看到小白又站起来,她把脸上黑色的眼镜拿下,露出一双红色的眼眶,她开始悲愤地回忆那个夜晚,这个夜晚她已无数次地陈述,但说到悲伤处,她还是哽咽不已。小白的母亲告诉她说,不要哭,要好好地说。小白才又开始说下去。
过了一会,审判长开始询问马波了。
审判长:“原告指控的事实部分是否属实?”
马波犹豫了一下,在他的律师提醒下,回答:“属实,但我不是故意的。”
这个沙哑的声音,就是那个打电话威胁我的人,我真的想上去甩他两个耳光。
审判长声音严峻地问:“你为何对被害人下如此毒手?”
马波狡猾地说:“我小时候精神有毛病……”
大厅里传出一阵轰轰声,“叭”,法官敲了一下木锤,大厅里静了下来。
法官指出马波的家庭没有精神病史,也无任何遗传,相关部门对他的精神情况作了鉴定,认为他属于完全有行为能力的人。这个男人虽然做了许多精神有毛病的假证据,但在律师的有力驳斥下,法庭没有被采信。
庭审中,马波多次插话,欲为自己辩护解,法官数次提醒打断他。庭审结束了,他不得不低下了头,被两位法警押走。
从法庭出来,小白的父母紧握着我的双手,小白的父亲嘴唇颤动说:“大哥,你是小白的救命恩人,律师说,要不是你写的那些文章,这个案子可能赔点钱就被糊过去了。”
小白站在一旁嘤嘤地哭泣,不停地拭着眼眶,我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小白的手是软弱的,脸上已多了一些看不见的沧桑,可见这些天来,她所经历过的煎熬,我说:“小白别难过,我们赢了。”
小白用力地点点头,说:“但我的眼睛没了。”
小白的话,让我一时没有了言语。是的,我和小白付出的代价都太大了。
从县城回来,我很兴奋,找到了原来公司里的几个同事,我们在马路边的小饭店喝酒,酒酣之时,我又想起了我的女同学刘爱爱,他们说“你走后,刘爱爱伏在桌子上就哭了”。听了后,我长长地无语,虽然觉得对不起她,但我没有做错。
4
第二年春天,我接到通知,又回县城上班了,与小白一家也失去了联系。
现在,我每天上班站在车床前满手油污。在省城做自由撰稿人的那段岁月像风一样飘逝了,有时我和父母说说帮助小白的事,父母总是半信半疑。
今年夏天,我在家里看电视,在本省新闻里看到记者在采访一位盲人,我仔细一看,这正是小白,小白已经结过婚,有了孩子,丈夫就坐在她的身边。小白戴着一副黑眼镜,笑容从眼镜后面溢出来,她谈着自己自强不息的故事,其中,说到当年一位姓赵的记者给她的帮助,使她在最艰难的时候渡了过来。我听了很高兴,喊来父母,告诉他们,这就是我给你们说过的小白,母亲一边看着,一边啧嘴,说好俊的一个闺女,可惜了。看完电视,我又把这次事件从头到尾和父母仔细的讲了一遍,这次他们没有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