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宁家商行”是一座规模庞大的三层楼建筑,地处县城南门桥。当街铺子共十间,底楼分别摆设着折扇、陶器、夏布等荣昌特色产品,像精美的展览馆一般,吸引着无数客商。车来人往,询问声,应答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二楼是大小掌柜的办公所在,有一个宽敞的议事厅,红木家具油光锃亮,墙上字画给商行平添了几分风雅,商行于古朴中显示出荣昌特色商业的厚重历史。
三楼是宁一恒和儿子宁子豪办公所在,同时设立了起居室,除此之外,宁家在县城没有置办住屋。坚守万灵场大荣村的客家土楼是宁家的传统,因为那座楼,是宁徙带领子孙和广大移民入川战天斗地的见证。
商行的后半段,便是一个硕大的仓库。
宁一恒处理商行公务的屋子里,挂着他异父同母的大哥常光儒写的字:清如明镜。这样的字多半挂在衙门里,提醒官员要清正廉洁。常光儒是状元出身,受母亲宁徙教育,在对入川移民安抚和鼓励生产发展方面做出了重大贡献,多次受到朝廷嘉奖。他写这幅字给宁一恒,告诫他经商也如做官,要清正,不赚昧心钱,不做昧心事,要时时刻刻拿镜子照自己。
赵岱聪从监狱出来后便往万灵场赶,出东门时碰上了宁一恒,即刻被老丈人给揪到了商行。一进来,宁一恒就喝令他跪下,他便乖乖跪下。
“你这混账东西,当了几天举人老爷就忘记自个儿是谁啦?拉大旗作虎皮搞什么移民教育,书不好生教,闲事没少管,说什么去参加春闱,却原来是找机会跟程家女人私会去呀……”
“岳父大人……”
宁一恒脸上怒色更重:“还狡辩?家里出了天大的事,你们在外面风流快活,老婆儿子死活也不管了,你还是男人吗?我宝贝女儿嫁给你,本就一肚子委屈,可她相夫教子安守本分,为你当家理事受尽辛苦,你那一大家子的磕磕碰碰就够她操劳了,你这混账东西还如此伤她的心,我……我一想到这层,就恨不得剥了你的皮!”
“岳父大人,小婿没有对不起芝寒……”赵岱聪也觉得委屈。
“没有对不起?是那丫头傻,心里没我这爹,只装了她男人,不顾我反对让程家女人去给你送信,你知道这有多伤她的心?万灵场的人又如何看待她?你赵家没人啦?我宁家没人啦?啊?要他程家女人送哪门子信?送信便送信吧,为何到今日才回来?难道还想生个儿子带回来不成?”
赵岱聪不敢再辩解了,想也想得到,程时蕴给他送信的事,确实深深伤害了宁家的尊严。伴随着朝廷移民大业,宁家的商业遍及四川,是许多县特色产品外销的龙头商行,宁芝寒当初嫁给他,确实是有些委屈。宁家的千金小姐,去嫁一个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的男人,那男人家世再好,又如何能与宁家相提并论。宁芝寒十七岁生子,十六年过去了,五个孩子的母亲,几十个孩子的婶母,作为举人老爷的夫人要内外应酬,精神上却十几年经受着程时蕴为他不肯另嫁的压力,想起有时候偷偷地和程时蕴见面……
从没和宁芝寒分开这么长时间,不料想这次离开后会发生械斗事件,更没想到心急火燎往回赶的途中会遭遇那些事,但不管如何,程时蕴送信之举,无论是否宁芝寒心甘情愿,确实深深地伤害了她。
宁一恒为女儿受委屈而怒,也为女儿爱丈夫的痴傻而怒,骂了一场,心里也就好受些了,见赵岱聪还跪着,闷声叫他起来赶紧回家去,并嘱咐他好好宽慰宁芝寒。赵岱聪答应着站起来,腿跪麻了,他揉了几下后便出门。
正在这时,木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虽然这脚步声比往日要重、要急,但他的心已经颤抖起来,低叫一声“芝寒”,冲了出去。楼梯上,宁芝寒几乎是跑上来的,一看到丈夫,顿时鼻子酸楚,眼泪“哗”地流淌起来,可她站着没动。赵岱聪也觉得心中酸涩,眼睛里湿润一片:“夫人。”一把将她搂入怀里,她的憔悴让他心痛而自责。
宁芝寒没有搂他,哭道:“你还回来做什么?外面天大地大,任你自由飞翔,妻子算什么?儿子算什么?”
“夫人,对不起,我让你受苦了。”
“赵岱聪!”她更委屈更伤心,“你书院的事我管不了了,你赵家的事我也管不了了,你要跟谁情情爱爱的,我统统不管了,但你得给我把儿子救出来。儿子再不听话,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我当娘的心疼……”
哭着说着,她渐渐没了力气,眼神涣散,身子虚飘,流着泪歪倒在丈夫身上。赵岱聪吓坏了,连声呼唤着。宁一恒也慌了,急忙让他抱她进卧室,又吩咐管事的去请郎中来。
宁芝寒躺在床上,其实并没有昏迷,她太累了,丈夫回来了,儿子就有救了,发泄过后,虚脱了。不久郎中来了,给她仔细诊断后说,她操劳过度,身子虚弱,又过度用力,伤了腰椎。
“什么叫过度用力伤了腰椎?”赵岱聪没弄明白。
宁一恒道:“裕儿他们在里面闹着要越狱,差点跟官差打起来,芝寒控制不住局面,抓起桌子摔的时候伤的。”
赵岱聪心内更疼,没再说话,只是握着妻子的手,无声地给她力量。他这妻子是柔弱女子,虽然能干,却手无缚鸡之力,情急之下抓起桌子来摔,怎么说也有一二十斤的重量,不受伤才怪。
郎中说伤倒也不严重,卧床休息几天,好好调养调养就能康复。受伤后这几日她本该休息的,却哪里躺得住,现在吃了药,睡了一觉,黄昏时又醒了。赵岱聪扶她坐起来,她要下床,他不让。“我哪有这么娇气?让我走走吧。”她坚持着下了床。赵岱聪扶她来回走了走,又让她在椅子上坐下。
“夫君,你别怪儿子鲁莽,那种情形下,他那性子哪忍得住。我都清楚了,是程家的人先跟洋教的人冲突起来,裕儿是替云辉出头。”
她抬头盯着他:“赵、程两家,哪里就有深仇大恨了?程时庆把你当死对头,咱们的儿子和他的儿子却成了生死兄弟,程姑用心良苦,果然见了奇效哇。好一个程时蕴……”
2
赵岱聪决定跟程时庆好好谈一谈,因他听说程家正蠢蠢欲动,可能会劫狱。程家弟子众多,如果劫狱,未必不能成功,那事情就真不可收场了。在监狱里,冷静的程云辉悄声将程云珠带来的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他不由从心底里佩服那个少年的心智。
十七岁的程云辉这超出同龄人的冷静和眼光,令赵岱聪大感意外,那一刻,他真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如人家。那日程云珠到监狱看哥哥,结果因加入到少年们跟官差的对立中被关押起来,程时庆竟没能将她保出来,也真的加速了他想劫狱的行动。
赵岱聪将程云珠保了出来。
他们各骑着一匹马到缠拳庄。途中,赵岱聪给她做了交代,要她无论如何让程时庆见他,并说为了救你两个哥哥,你受点委屈也值得。程云珠深受其父影响,对赵家的人没有好态度,只因常跟着二哥程云辉和赵辅裕一起玩,因此独对赵岱聪还有笑脸,听说是保两个哥哥性命,自然鸡啄米似的点头。
程时庆不愿意见赵岱聪,这是意料中的事,程云珠又哭又闹,非要他见赵岱聪不可,搞得程时庆扬手欲打女儿。程时蕴从偏房出来,接上口:“举人老爷屈尊过府商谈要事,是看得起咱们程家,你身为掌门人而拒人千里,莫说人家是为救你儿子而来,就是江湖礼数都说不过去,说出去,你程掌门颜面何存?”
程时庆气得脸色发青,却无可辩驳,程时蕴字字句句抓着理,程云珠又吊着他胳膊撒娇,想想被关的儿子和徒弟们,冲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吼:“都给我滚回房间去!来人,有请赵举人。”
程时蕴这才招呼程云珠避开。
赵岱聪大摇大摆跟着管家进来。院子里,程家弟子来来往往的,个个不拿正眼看他,并在他背后嘀嘀咕咕。赵岱聪进了大厅,对着程时庆微微拱拱手便坐下了。程时庆心中当赵家是仇家,对赵家所有的人都怀恨,对赵岱聪更多几分嫉恨。他坚定地认为赵家移民到万灵场后迅速发家致富,是程家烧给赵家肥沃土地的缘故,赵家的富裕是程家给的。
事实上也是如此,赵岱聪父亲带着妻子、七个儿子和一个儿媳跋山涉水到万灵场后,处境十分凄凉,人口多,生活无着,真是苦不堪言。后来意外获得程家烧给他们的地后,很快站稳脚跟,一旦有了多余的钱便置办田产。
烧出“近千亩地”实在是个意外。当时朝廷给予移民的安抚政策中,有火烧圈地一项。所谓火烧圈地,是指移民在荒地里随便点一把火,那火烧到哪里熄灭,烧过的范围都属于他。当时,赵家初到万灵场,正四处寻找荒地开垦,程时庆的父亲有意结交赵家,找上门去要送土地给他们,赵家人不肯白要别人的土地,才采取了火烧圈地的法子。
不料,好好的天突然起了大风,那一把火,就烧出了近千亩地。赵家无论如何不敢要这么多地,程家当时正是开宗立派的关键时期,不能失去信誉,纵有千般不愿,也不得不吃了哑巴亏,强行将土地产权过户给赵家。
从此,两家成为宿敌,不再往来,无论赵家如何怀着感恩之心上门结交,程家都拒之门外。如今三十年过去了,赵家入川第一代当家人早已谢世,赵岱聪六个哥哥也因广置田产而成为土财主,唯有赵岱聪用自家田产收入倡导办学。
赵岱聪恢复尔雅书院,他那读书成才的言论经过渲染,刺激了很多移民。原先,在万灵场一带的移民子弟,读书多为识字,宁家当初也办过移民书塾,但没成气候,赵岱聪这一倡导,本是程家主导习武谋生的万灵场,很快分成了“文、武”两种气象,不管赵岱聪的“纹路”有没有成效,都成了程家“武路”的对立面。从目前来看,赵家文路远远不及程家武路名气大,但对程家来说,是潜在的威胁。
程家利用江湖地位走武路,几十年苦心经营,成效卓著,程时庆俨然已成川东缠丝拳领袖,他走到哪里都受人敬仰。然而,他在心里更嫉恨赵岱聪的风采,他不及赵岱聪俊美,没有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风度和贵气。他生活在万灵场这方小天地,也算见过大世面,却不能不承认赵岱聪身上那种贵族气息,且不是一般富贵人家所具备的,是具有天潢贵胄般的雍容气度,而赵家,祖上确实是大宋王朝那个赵家。
程时庆的风采是多年江湖阅历磨砺而成,赵岱聪的风采是高贵血统造就的。赵家的男人个个天生一副傲然态,女人天生一副高贵相,就是移民到万灵场时那样落魄,也与其他移民不同。赵岱聪又娶了宁家的女儿,宁家在万灵场的名气远胜程家,不管程家如何努力,提到万灵场,人们第一个想到的是移民宁家,程家人的心理上如何受得了?何况,妹妹程时蕴死心塌地爱这个仇人,总让他如鲠在喉。
程时庆态度很冷,他和赵岱聪这样一坐,真是一文、一武立见分晓。赵岱聪见他傲慢地许久不说话,于是先开口:“程掌门打算如何救出令郎及一众高徒?”
“你救你的人,我救我的人。”
“一致对外不好吗?”赵岱聪心头愠怒,我屈尊来此,你竟毫不领情。
“对内对外,我程家是程家,你赵家是赵家。”
赵岱聪霍然站起,肃然道:“难道程掌门不知是程家弟子先跟洋教冲突的?”
程时庆也站起来:“若没有你赵家在万灵场兴风作浪,我程家何至于跟洋教冲突起来?多年来,万灵场从没来过洋教的人,是你把他们招惹来的。”
赵岱聪压着心头的怒火,提醒自己以大局为重,他抓起茶杯喝了口茶,重重放下杯子,凌厉的目光直视对方,道:“现在理论这些无济于事,一致对外后你我再论是非。程掌门,听说你正谋划劫狱,我劝你打消此念。”
“谁在胡说?”程时庆根本不接茬儿。
“你们程家徒子徒孙是多,这多有多的好处,但凡事没有绝对,多,也有坏处,且是大坏处。一旦劫狱,便是跟官府作对,到时候是你程家的人多,还是官府的人多?你想想这后果吧。”说完,赵岱聪拂袖而去。
“赵岱聪!”程时庆一激灵后又叫住他,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说的是,“还是那句话,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也休想告发我。”
赵岱聪出大门的时候,程时蕴来送行。看到她脸上清晰地现着掌印,心疼不已,此时此地又不能说一句安慰的话,只能说:“你大哥谋划劫狱,此举万万不可,无论如何,你要劝着点。”
程时蕴郑重地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
3
尔雅书院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坐在教室里议论,谁也没有心思上课。已是申时了,喻文正在休息室里吃午饭,却是难以下咽的样子,女儿喻晓钰催着他吃。扒了两口饭,喻文正又放下筷子,“唉——”长长地叹了口气。
十五岁的喻晓钰长得秀丽清雅,举止端庄得体,一张典型的瓜子小脸,美眸流盼间也显得娇柔可爱。这份娴静,是喻文正的调教。喻家家境不好,磨炼出这个少女协助母亲勤俭持家的能耐,凡事都能精打细算,且自小耳濡目染,颇通诗文,能写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正所谓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小小年纪,贤惠懂事的名气已是四处传扬。
喻晓钰劝父亲多吃点饭,但喻文正没什么胃口。她又宽慰父亲不要太担心,赵岱聪回来了,事情就好办了。喻文正叹道:“女儿啊,你是不了解这里边的水深水浅。”
“女儿是不了解这个案子,但明白赵七叔不让洋教到万灵场传教的深意。我看过那个薛代思给人讲什么圣经故事,围着她转的少年颇多。那姑娘打扮古怪,长得也古怪,可少年们喜欢她呀,这样下去,真是不得了的。”
正说着,赵岱聪进来了,喻晓钰便知趣地收拾起没吃完的饭菜出去了。喻文正当时去阻拦学生受了伤,赵岱聪关切地问起他的伤势,喻文正说他那点伤不算什么,也担心程时庆会劫狱,那样的话,事情就真不可收拾了。两人商量了好一阵子,赵岱聪决定尽快到成都求见总督。
赵家另六位爷听说赵岱聪回来了,早已聚在七房居住的院子里,一个个焦躁不已。六位爷的夫人也抛下手头上的事,聚集在这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论说着。赵岱聪一到家,等待他的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埋怨。
“老七,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状元没考上,丢不丢人?咱家的娃儿进了牢房,寒碜不寒碜?”赵五爷起了头。
“你是不是真跟程家的女人鬼混去了?”赵六爷的儿子赵辅承虽然没有进监牢,但也有一肚子怨气。
“你跟我们大道理几箩筐,说什么要恢复赵家诗书传家的荣耀,修建一座恢宏祠堂,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结果呢?你看你捅出多大的娄子?”赵三爷越说越来气。
“老七,看你平日里被人敬着、奉承着,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这一次娃儿们被关,我们可没少看人脸色,那李县令首先不把咱哥儿几个放在眼里,这世道——你看看!叫你一心一意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你偏要办学,看吧,这学办砸了吧?”赵四爷道。
“老七,我不管你用啥办法,总之要将我儿子救出来,否则我可不管你是不是举人老爷。”赵二爷来得更干脆。
“好啦,好啦!”赵大爷见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根本不给赵岱聪插话的机会,有些于心不忍。作为大哥,自有威严。“老七,大哥这辈子没生出儿子来,却是把每个侄子都当儿子待的,兄弟们话说重了,你别放心上,大家这些日子东奔西跑的没能救出娃儿们,心头急也心头痛。你好歹想个法子把娃儿们救出来,咱赵家在万灵场也算风光人家,这一次真是脸都丢大了。”
赵岱聪当场表了态,保证能将娃儿们救出来,但几个嫂嫂还是哭天抹泪地围着他闹,将这些日子以来对孩子们的担忧、牵挂统统哭闹了出来。
这里还没闹完,外面又来了几十个人,都是尔雅书院其他学生的父母家人,有性急的当场就跪下了,哀求他救人。也有人指着他骂,后悔将儿子送到书院读书,脾气暴躁的几个差点动手打了他,要不是家丁给拦着,赵岱聪可能会被结结实实揍一顿。
望着众人不同的表情和态度,赵岱聪心头很不好受,他确实难辞其咎。他当场表示一定会救出孩子们,众人还是不放过他。在卧室里休息的宁芝寒听说后急着赶来,看着丈夫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模样,心痛极了,挺身上前,挥了挥手让大家停止喧闹,大声说:“各位乡亲父老请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孩子们救出来。”
“你们要说得到做得到才好。”
“娃儿只管读书,他们懂啥洋教,都是你们举人老爷教坏了娃儿。”
“我家娃儿要有个好歹,我就把你们赵家的娃儿给弄死,为我娃儿报仇。”
见众人不依不饶的,宁芝寒还想说什么,赵岱聪赶紧将她拉到身后,凛然冲大家道:“各位乡亲,我赵岱聪在此立誓,就是倾家荡产,甚至不要这个功名,我也要将孩子们救回来。若兑现不了诺言,任凭各位处置。”
这凛然的誓言出自文弱书生之口,自有一股威势,众人从没见过赵岱聪如此说话,他说这几句话的声音特别铿锵有力,神态特别庄重,眼神特别坚定,让人震慑。
夜色沉沉,烟锁重楼,赵家大院极不宁静。赵岱聪来到儿子们的卧室里。除了赵辅裕,十三岁的是二儿子赵辅臻,八岁的三儿子赵辅亭和四儿子赵辅玟是双生子,辅亭和辅玟都机灵聪慧,活泼可爱,赵辅臻反应迟钝,读书虽然用功,却因资质平平而成绩不佳。此刻,三个孩子都睡熟了,发出匀称的鼾声。
唯一的女儿琳儿依偎在宁芝寒怀里也睡着了。赵岱聪推门进来后,她起身要叫奶妈来抱走孩子,他急忙拦着她,接过孩子小心地放在床里边,说:“让我带琳儿睡吧。”说着,轻轻抚着孩子的脸蛋,“四月不见,琳儿似长大了许多。”
“夫君——”宁芝寒欲言又止。
赵岱聪转身看着妻子,迎着她复杂目光,说:“我明天去成都。”
宁芝寒没说什么,默然服侍他在大木桶里洗浴。她给他搓着背,他却慢慢闭上了眼睛。袅绕的水雾中,宁芝寒仿佛看到夫君和程时蕴相拥相依的画面,觉得心头酸酸的。
“芝寒……”赵岱聪忽然柔声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说着握住她的手。
“你回来了,我就不觉得辛苦。”宁芝寒一语双关。
4
程时蕴看到几十个被关押的少年几乎都变了形,禁不住心头酸涩,眼睛骤然湿润起来。她至今仍是处子之身,但作为女人,柔软是每个母亲的情感,当初这群少年不管是从文的还是习武的,个个意气风发,青春盎然,他们身上似有使不完的劲,嘴巴里有掏不空的正理歪理,尤其是赵辅裕、程云朝、程云辉三个少年,何曾如此狼狈过。
程云朝个性强、脾气怪、爱嫉妒;程云辉稳重、冷静、勤奋;赵辅裕傲然、高贵、凌厉。两个月时间,他们被这座监狱摧残得又瘦又苍白,头发乱蓬蓬的,个个嘴唇上都长出了绒毛,看起来似乎又长大了些。
程时蕴疼爱两个侄子,爱他们犹如亲子,在内心里,她更疼爱赵辅裕,暗暗地将他当自己儿子看待。赵辅裕长相与父亲酷似,他从小长大的过程,她都看在眼里,就仿佛又一次看到赵岱聪长大一样。
赵辅裕出生后,程时蕴非常希望找机会疼爱这个孩子,时时渴望把他搂在怀里亲热。在赵辅裕六岁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赵辅裕自小与兄弟们不大合群,还是幼儿时就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倔强与叛逆,小脑袋瓜里极有主见。那一次,他独自在濑溪河边玩耍,不小心掉进河里,程时蕴正好带着两个侄子经过,发现赵辅裕落水,突然心念一动,让两个侄子下水去救人。程云朝不肯下水,程云辉却奋不顾身下了水。
她看着程云辉费力地将赵辅裕救了起来,然后又让侄子送他回家。从此后,赵辅裕对程云辉怀着一种深深的感激,两个人很玩得来。赵辅裕由此爱上习武,常常和程云辉一起跟着程时蕴练武。程时蕴时不时地会搂着他亲一下,或摸摸他的头,或捏捏他的小脸蛋。但每次亲他的时候,赵辅裕都要躲,总说只有母亲才能亲他。
赵辅裕渐渐长大,明白了赵、程两家的“仇恨”,也知道了程时蕴和自己父亲的关系,心情就复杂起来,一如他此刻见到程时蕴,目光比从前更复杂。他怔怔地看着木条子外那个爱他如母亲般却不是母亲的女人,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随着年龄的增长,赵辅裕和她说的话越来越少,他总觉得这个程姑既亲近又疏远,既温柔可亲,又严厉可怕。他练武不用功的时候她会生气,他练到受伤了她会心疼得掉泪,这个伯母们嘴里的仇人,母亲却从来不怪他接受她教武功,对他来说,她是个好奇怪的女人。
“裕儿,过来。”程时蕴招招手道。赵辅裕没动。“快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这才走到木条子边和她面对面站着。
程时蕴压低声音道:“不管你觉得自己对或错,都不要意气用事好吗?”他没摇头也没点头。“要是你辉哥他们闹起来了,或者说我们家真来劫狱了,你不要参与,明白吗?”赵辅裕扭头望了望程云辉,还是没表态。“你爹正设法救你们,千万不要再生事端,明白吗?”他这才点点头。
程时蕴又招手将程云辉叫过来,用只有他一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无论如何,要管住师兄弟们,更要管住你大哥。你爹那里,我会尽力阻止。辉儿,你和裕儿都不能有事,明白吗?”程云辉连连点头。
程时蕴摸了摸程云辉的脸后,抬手想摸摸赵辅裕的脸,但看到他有些敌视的眼神,便改为拍拍他的肩,然后走了。回万灵场的时候,在城门口碰上赵岱聪和赵四发。双方下了马走到街边,她问他去哪里,他说去成都。她想跟他一起去,他不同意,叮嘱她一定要阻止程时庆劫狱。赵四发担心程时蕴阻止不了,却也知道真那样的话,她会来硬的。
赵岱聪到宁家商行来跟宁一恒辞行,说了他去成都后的打算。宁一恒一听,坚决反对,说他去成都,就是羊入虎口,因为海刚不是赫瑞达。赵岱聪不信海刚不给他机会。宁一恒却奚落他妄自读书几十年,真是愚蠢。他是什么身份?举人而已,在堂堂总督眼里,举人算什么?赵岱聪是这个案子的“罪魁祸首”,海刚正四处找他不着呢,送上门去,他还有活路?
赵岱聪虽然觉得岳父说得句句在理,但成都之行势在必行,对他来说,纵然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
宁一恒认为他这不理智的行为是拿赵辅裕的性命当儿戏,赵岱聪一听,不乐意了,说只要海刚给他机会,他就能给他分析利害关系。宁一恒认为海刚绝对不可能给他机会,理由很充分——海刚是一方封疆大吏,权势熏天,是四川的土皇帝,怎么会听你一个小小举人的说辞。赵岱聪坚决地说,他一定会设法让海刚给他一个机会陈情械斗事件的利害关系。
宁一恒是精明商人,交游广,朋友多,对洋教的了解比赵岱聪多。他坚持认为赵岱聪妄图阻止洋教在荣昌传教是异想天开。他说,洋教从法国远涉重洋到大清,曾经得到顺治和康熙两朝皇帝的青睐,虽后来事出有因被疏远,但他们已成功在这片土地上传教。湖广填四川初期,洋教没有入川。随着越来越多的移民入川,洋教的一些教民也迁移到四川了,于是逐渐派传教士入川。他们从大城市到小县城,几十年过去了,就算朝廷不允许他们传教,他们仍然成功传教。何况,洋教在顺治末年就已经在成都、保宁和重庆三地建立了教堂,其当前势力不可小觑。
宁一恒倒也不是泼赵岱聪冷水,而是眼前的形势就是如此,以他的威望都不能走通海刚那一关,何况赵岱聪呢。可不管如何,赵岱聪还是坚持要去成都走一趟,要是海刚那里真走不通,那就必须将此事捅到乾隆皇帝那里了。
宁一恒见他执意要去见总督,便修书给他那告老还乡的大哥斡旋,他那大哥可是移民第一个状元,德高望重,颇有人缘。赵岱聪坚决拒绝,声言赵家的事,由赵家解决。
宁一恒便说:“好,我也希望你赵家能解决此事,莫让老夫小看了你。我女儿要没好日子过,女儿、外孙,我可是养得起的。”
这最后一句话很伤赵岱聪自尊。其实,宁一恒一开始就不满意这个女婿,以宁家的声望,宁家的女儿怎么也不会下嫁到赵家,十六年前的赵家虽然也算富裕人家,却并没有多大名望,就算顶着宋王朝皇族后裔的帽子,也没什么实际用处,落魄到移民入川再创家业的地步,这样的家族哪配得上宁家。因此,赵岱聪但凡有一丁点不是,宁一恒都会竭力挑刺。
赵岱聪在经过大荣桥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爬上了万灵山。他想跟智禅大师谈一谈械斗事件的前因后果,也希望得到大师指点。从小到大,遇到有难以决断或迷茫的问题时,他大多会找智禅大师,有时候,就是简单地和大师下下棋,心中也会豁然开朗。
可是,智禅大师云游去了。
赵岱聪一路到成都,宁一恒的话就一直在耳边回响。他知道此行机会渺茫,但是,不如此,又如何将孩子们救出来?械斗事件最终定夺,难道真要一道圣旨吗?同时,赵岱聪也不甘心被老丈人看扁了,他选定的光宗耀祖的路,一定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赵岱聪是骑马去成都的,一路上,不管是住店,还是临时吃饭喝茶,他听到许多人都在议论械斗事件。有人钦佩他的做法,有人讥笑他自不量力,有人为他担心不已,有人帮洋教辩解……真是说什么的都有。
到成都时,天刚擦黑,他没有去成都的二舅子家,而是在总督府附近找了家客栈住下来,稍微洗漱了一下后到大厅吃晚饭。座无虚席的大厅里十分喧闹,大部分人也在议论械斗事件。吃了晚饭后,他找了个茶楼喝茶,邻座五个少年正津津有味地听另一个少年谈论在教堂做礼拜的见闻。
原来,那是一个刚加入洋教的教民,第一次跟一群少男少女唱圣歌,他感到新奇;第一次在洋教的免费学校里上课,学英文单词,他也感到新奇。他还笑道,洋教里的女孩子言行举止很西洋化,一点也不扭扭捏捏,跟一般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样。他又说,教堂里墙壁上那些画上的人,许多都没穿衣服呢。
那少年讲得带劲,听的人也起劲,一边说一边比划一边放肆地大笑,这让赵岱聪心里七上八下的。洋教的渗透力这么强,这样下去还得了?他们只顾传播洋教思想,根本不考虑教民原先的生活环境,华夏民族的文化精髓,岂不是要被更多人误读、误解了吗?
赵岱聪心事重重地向客栈走去。成都的夜街很是热闹,到半夜了,还能看到某些茶楼上有三三两两的人聚集。他忽然听到“赵岱聪”三个字,忍不住循声望去,只见街边一个小店里有三个文人在吃宵夜,吃的是抄手。赵岱聪有心听他们还会谈论些什么,于是坐下来也要了份抄手。
他们谈论的也是械斗事件,但更多的是讨论尔雅书院。他们肯定赵岱聪办学的初衷,同时也肯定地说下结论:尔雅书院办不长久。理由是,赵岱聪想以赵氏家族之力办好尔雅书院,那是天方夜谭,短时间内还好,一旦财力跟不上,到时候定会败得很惨。
“赵岱聪要真办成功移民的民办书院,咱成都这么多先生可都成书呆子了。”其中一个调侃道。
赵岱聪霍然站起,真有跟他们理论的冲动,转念一想,此来目的并非如此,何苦跟成都文人打嘴巴仗呢?他放下一个铜板走了,心里却觉得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