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零零—丁零零—
欢快的上课铃声仿佛一根透明的鱼线,将徜徉在大海中足足一个月的我拉回了岸边。可是我却好像一条搁浅的鱼,虽然上岸,却闹出了无数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
数学课—
“梵茗音,请你上台演算一下这两道三角函数的题目。”
数学老师“钦点”无故失踪一个月,上一周刚刚现身的我上台示范,颇有一番想要验收我上一周学习成果的意味。
咯吱—咯吱—
我握着粉笔站在讲台前,粉笔和黑板摩擦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解,原式=
一分钟过去了……
我只觉得自己的思维完全凝固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从上个星期就一直在背诵的数学公式明明呼之欲出,可是却好像临时出了什么问题。我只觉得数学公式和无数个小蝌蚪音符混合在一起,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脑膜,让我无法写出正确的答案。
怎么回事?明明我已经一个月多月没有与音乐相伴相随……没想到……
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
黑板上却仍然只有三个字,看起来孤零零的好可怕。
“好了,傅羽苓,你上来做这道题目!”
英语课—
“接下来请6号、16号、26号同学背诵第七课课文。”
“long long ago,there lived an old artist in a small village……”
“long long ago,there lived an old artist in a small village……”
“long long ago,there……lived……an……an……an……”
“梵茗音!你有没有预习这篇课文?”
“对不起,老师……”
“梵茗音!你太令我失望了!把这篇课文抄写50遍,放学之前交到我的办公室!”
语文课—
“各位同学,现在开始发期中考试的语文试卷。王晓菲,叶玲玲……”
我出神地托着下巴,望着不时随着风簌簌发抖的蓝色窗帘发愣。
上个星期三,我结束了一个月的休假回到了学校。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所有的同学一如既往地对我微笑,点头问好,最好的朋友傅羽苓更是因为我的回归而特意准备了巧克力作为礼物。让我心中暖暖的。
只是,我总是觉得有些不太安心。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向窗口的方向眺望。
熟悉的教室,整齐的课桌椅上叠放着相同封面的课本,半开的玻璃窗前悬挂着蔚蓝色的窗帘,窗外几棵大树在刺眼的阳光中投下黑色的阴影。
树荫下,那个修长而干净的身体仿佛有着纯白色翅膀的和平鸽,扑棱棱地闯入了我的视线。
身影有着好看的黑色后脑勺,短却绝对清爽的发丝仿佛天使一样有着一圈发亮的光晕,让人不论何时看了都觉得赏心悦目。宽阔而充满力量的背影挺拔得让人嫉妒。
“梵茗音!”
背影仿佛突然感到疲倦,轻轻地前后晃动了几厘米,就像是被扔进石子的池塘,水纹刚一晕开又迅速恢复了原状。虽然经过了这样一个看起来漫不经心的调整,整个背影在我眼中仍然如此perfect!
“梵茗音,梵茗音?梵茗音!”
我迫切地伸长了脖子,瞬间觉得自己有点像大白鹅。可是心中的渴望却无法掩饰,我是那么地想要知道,为什么窗口的白色背影总是随时随地看来如此完美。
“梵茗音!你的考卷还要不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整个教室爆发出的强烈大笑把我从走神状态中抓了回来。
“太搞笑了,都叫了几声梵茗音都没有听见,该不会是梦游去了吧?”
“胡说!小音身体刚刚恢复,只是还没有适应学校的生活节奏而已!等过几天就好了!”
“傅羽苓,知道你和梵茗音最要好了。可是梵茗音刚才真的好好笑,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听出来呢!”
听着耳畔同学们的窃窃私语,我面红耳赤地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走上讲台,接过了老师手中的试卷。低下头一看,一个鲜红而又嘲讽的65分正在熠熠生辉。
“梵茗音,你的语文成绩有极大的退步!虽然最近你身上发生了许多不太好的传闻,可是你不应该被这些事情所影响。否则的话连我也不能保证将来的你会变得好还是坏!”
语文老师尖锐的话语传入耳中,我点点头,转身就要走下讲台,冷不防却看到白色背影正朝窗口倾斜15度,以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势对着我。
他一定会嘲笑我吧?考试成绩那么差,又出了洋相……
我有些沮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无精打采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中午的阳光好得惊人。有同学将窗帘拉开,窗户也打开到最大,阳光带着清香洒在整个教室,让空气也莫名地升高了好几度。
长卷发在阳光下轻舞飞扬的傅羽苓背靠着窗口,苦口婆心地伸出手在我面前比划着,眉飞色舞,双眼灼灼发亮。
“小音!你看外面阳光那么好,我们下去走走吧?”
“不用了……”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伸出手从课桌上堆得高高的一叠课本中挑出了一本,打开,装作很专注地看着。
“小音,想不想吃水果冰?学校对面那家味道可好了!”傅羽苓不甘心,又寻找到崭新的建议,“水果色,带着甜丝丝的清香,很有夏天的味道。”
“我喝水就好了……”我顺手从桌肚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小口,对傅羽苓微微一笑。
“啊啊,有了!这件事情你一定有兴趣!”突然傅羽苓好像想到了什么,望着我兴奋地嚷嚷,“放学之后我们去买CD吧?羽洛的CD,你最喜欢呢!”
我的心动了动。可是想到上午上课时自己的窘迫,手指却下意识地翻动了一下手中的英语书。课本上蚂蚁般的小黑字在我眼前飞快地掠过,它们好像有生命一样,看着我嘲笑我。
“梵茗音,你放心!”知我者傅羽苓。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居然很快就猜到了我闷闷不乐的原因。只看到她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对着我信誓旦旦地保证,“有我傅羽苓帮你,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让你把功课全部都补上来的!”
“小羽。谢谢你。”我抬起眼皮望着她,轻声说道。可是目光却迷离地透过她好看的海藻般的褐色发丝,一直望出了窗外,最后像一只灰不溜秋的小鸟,落在了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
梧桐树摇曳着身姿,仿佛是曼妙的模特,树叶飒飒作响,明亮的阳光在树叶上照出白色的光影。
一片白色。干净得令人忍不住心生恐惧。
本市最好的市立医院神经科专家门诊间门口,面色平静的梵茗音正按住自己的左手,端坐在一座白色屏风前默不作声。她白皙的面孔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表情,一双乌黑的眼眸里空荡荡的,仿佛关掉了灯的房间,暗淡无光。
……
“手指障碍性痉挛。”
“是,医生,那现在有没有办法呢?”
“每天定时做手指功能康复训练,暂时不要弹钢琴!”
“好的。我们知道了!”
不时有医生义正词严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妈妈唯唯诺诺的点头应允。
梵茗音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可是眼底突然闪过一道微弱的光芒,说不清,到底是悲哀还是什么。
“医生,大概需要多久?”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又传来了妈妈犹豫却坚定的质问。
“多久?”医生好笑地反问,“你有什么计划和打算?”
“我女儿两个月之后要参加国际钢琴比赛……”妈妈的声音提高了。
“你还想要让她死一次吗?”医生好笑地反问道,“你女儿的状况和你有直接关系!平时训练强度过大!过大懂不懂?你这样也受不了,何况是一个孩子?”
“可是,这场比赛对我女儿很重要。”
“啦啦啦,小音,快点准备!现在我们开始制定‘傅羽苓超级友情补习计划’!”傅羽苓兴奋的指手画脚终于将我拉回了现实。
刚才仿佛看到了妈妈带我去市里医院做检查时候的事情……
好真实啊,简直就像刚刚发生的一样。
“给!小音,这是这几天我找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邱少飞和李泽冥要来的课堂笔记,已经整理成文了!保证看完一遍考试及格,看完两遍冲80保70,看完三遍天下无敌!”
傅羽苓说得神乎其神,我神思恍惚地伸出手,从她手中接过一本写着龙飞凤舞大字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米色慢慢地在我的眼前蔓延开来,渐渐地仿佛连整个房间都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米色……
客厅里一如既往散发着淡淡的百合清香。
这是妈妈的习惯。每天必须要在花瓶里插一株百合,淡淡的香味格外清新动人,让偌大的家也更像是一个家。
梵茗音端坐在在柔软的沙发上,双手垂放在大腿上,目光仍然一团漆黑。
不知何时打开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最新的新闻报道,播音小姐的声音干脆得就像是刚摘下来的脆黄瓜。
“本次钢琴比赛初赛,众望所归的新秀少年凌翼芒顺利出线,两周后,他将前往B市参加决赛。”
咔—
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奇怪的感触,梵茗音有些手忙脚乱地切断了电源。宽屏电视屏幕顿时一片漆黑。
而此刻,梵茗音的心和脑海,也是一片比暗夜更扑朔的漆黑。
“哈哈哈哈,还在发呆?快点啦!就要开始了!”
手中突然一阵轻松,将我从漆黑的世界中拉到了明亮的午后。我低下头一看,手中的书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而面前的傅羽苓正兴高采烈地晃着我的英语课本,仿佛朝我示威一样摇头晃脑,还哼着开心的歌曲。
“好了好了,玩笑到此结束!”傅羽苓笑容坚定地将英语书翻到最后一页,认真地扫描了一眼,“嗯。我们现在一共学习了三课课文,其中陌生的英语单词近300个。从今天开始,每天中午和放学后,我就在教室里为你进行英语单词背诵的强化训练!好了,现在我们就开始背单词吧!第一个‘非洲’?”
非洲……
炎热的非洲,仿佛到处都冒着腾腾的热烟……
啪嗒,梵茗音的脑海里突然亮起了灯。
这是她生活了16年的私人空间。从小爸爸妈妈就注意培养她的独立性,很少进入她的私人领地。可是今天却有些不同。
已经躺在床上准备入睡的梵茗音张开眼睛,却赫然看到走进来的人是妈妈。
妈妈今天很不同,只是简单地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手中也比平时多了一样东西—一个盛满热水的小脸盆,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用热水焐手指,可能对神经有刺激作用。”看到梵茗音吃惊地张大了下巴,妈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放下了小脸盆,匆匆交代了一句便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盆中还在缓缓流动的热水,梵茗音不禁有些激动。她刚想试试妈妈所谓的“焐手指”方法,却发现少了什么。
啊,对了,是毛巾。妈妈什么都带了,就是没有带毛巾。
从小到大连自己吃的奶嘴都是爸爸保管的,妈妈的心里装着可能连她都无法一一完成的理想。梵茗音体谅地笑了笑,原谅了女强人妈妈。
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穿过长长的走廊想要去卫生间,可是冷不防,从楼下大厅里却传来爸爸妈妈争执不休的声音。
“小音已经很努力了!让她休息一段时间吧!”
“什么?已经休息了一个多星期了,都没有碰过钢琴,比赛怎么办?”
不顾爸爸的反对,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坚决。
“你到底要女儿变成什么?”爸爸似乎有些无奈,惊异地望着妈妈倔强的脸。
“小音必须成为出色的钢琴演奏家!当年没有让她去读音乐学校已经是一个错误,这次又浪费那么多时间……”
妈妈的话好像是一柄巨大的锤子,狠狠地砸在梵茗音柔软的心脏上。她默默地转过身,踮着脚轻声顺着走廊朝自己的房间倒退而去。
啪嗒—
房间里的灯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寂静的黑暗中,只有水盆中袅袅升腾的热气在不知疲倦地扩散着。原本黑漆漆的窗口反而成为了唯一的光源。梵茗音在黑暗中扬起脸,朝着窗外梧桐树的黑影默不作声。
唰啦—
窗外的梧桐树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我的视线一阵模糊,随即渐渐地又变得清晰。回忆仿佛是一幅被卷起来的画卷,漂亮的画面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傅羽苓那双纤细的手,像是多动症一样对着我不停地挥动。
“问你呢,非洲?”
非洲……
我苦苦思索了半秒终于想起现在正在背诵英语单词。望着傅羽苓耐心极好的双眼,我一字一句地慢慢吐着单词。
“Africa,A-F-R-I-C-A。”
“恩。Perfecet!”傅羽苓?动地打了一下响指,继续和颜悦色地望着我,“快板,快节奏的?”
“Allegro。A-L-L-E-G-R-O……”
我机械地拼着单词。这熟悉的单词让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飞了很远。
快板协奏曲的代表作……萧邦的《第一钢琴协奏曲》……
“热情奔放的,热心的?”
“Appassionato……A-P-P-A-S-S-I-O-N-A-T-O……”
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练习的时候,尤其要注意掌握好热情奔放的感情……
“有关声音的,声学的,音响学的?”
“Acoustic……A-C-O-U-S-T-I-C……”
“Acoustic Grand Piano,大钢琴,声学钢琴,Electric Grand Piano是电钢琴,Harpsichord是羽管键琴也就是拨弦古钢琴,Clavichord是科拉维科特琴又叫击弦古钢琴……”
……
越背心情越糟糕,我只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底深渊,还是螺旋形地不断下滑。我的全身都感到极度不自在。我晃动着视线,目光四下乱瞟,冷不防却被靠窗的一张桌子上一本有些眼熟的本í吸引住了视线。
那是一本有些破旧了的琴谱,封面上泛起了毛边,那上面好看的英文花体字我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
《肖邦练习曲》。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本琴谱,我仿佛又自动屏蔽了周围的声音。傅羽苓的嘴巴不断地开合,我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脑海中不断地盘旋着一个声音。
这个位置是他的……
在傅羽苓唧唧喳喳小鸟般欢闹的声音中,最后一节课如同圆舞曲的旋律翩然而至。
一头长发的音乐费老师是整个学校品位最为奇特的人。他永远穿着奇特的带着破洞的裤,和长得几乎要拖在地板上的外套,看起来格外另类。
“音乐鉴赏是一门艺术,我想大家都很清楚,一个热爱音乐的人,必定是气质很特别的人!”音乐鉴赏课的主题从费老师的口中说来,倒也显得很理直气壮。今天他又选择了贝多芬的曲目—《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
昂的音乐开始在整个教室里回荡。从第一个颤音开始一直蔓延到最后。无数个跳跃的音符在空气中游走,一瞬间仿佛时空错乱,所有的人都回到了中世纪的欧洲,看到红头发的贝多芬蹙着眉头在马路上游走。
有些同学干脆闭上眼睛静静地陶醉其中。
怦怦—怦怦怦!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仿佛也变成了这旋律中的一部分,随着节奏的加快不断加快!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不断地跳跃,冲击着我的肋骨,有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
呼呼—呼呼—
音乐仿佛气体不断地朝我的耳朵里灌溉,把我整个人都快要涨破了。我只觉得脸颊发烫,下意识地伸出手捂住自己的面孔,却无济于事,温度越来越高。
噔噔!啪!
激烈的音乐戛然而止。
空气里的热度在慢慢地消散,教室里陷入了空前的安静。大部分同学仍沉醉在音乐的余味中久久难以自拔,我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松开手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心神疲惫。
如果这曲子继续下去,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真的会像一只气球,就这样爆炸也说不定。
然而当我的目光掠过讲台,看到费老师正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那双和贝多芬差不多纠结的眉毛仍紧紧地蹙在一起。
我抿紧了嘴唇,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梵茗音。”
果然不出所料。
费老师很快点了我的名。闪烁着光芒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勾起了一个信心十足的微笑。
“你本身就学习弹钢琴,给大家说说对这首曲子的理解吧!”
费老师脸上的笑容仿佛是一根无情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我的身上。我的心脏猛然漏跳了一拍,整个人就像被剥了皮测试条件反射的青蛙,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怦!
速度太快的时候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我的左手竟然狠狠地撞上了课桌的边缘。
空气干燥,我听见骨头强烈摩擦发出的脆响。随即一阵钻心的疼痛就像是龙卷风一样将我席卷。
我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捂住疼痛不已的左手,温暖的右手仿佛遇上了一块千年寒冰,冷得令我牙齿打颤。而左手却毫无知觉,仿佛已经彻底麻木。
我有预感,不太妙。
自从那场暗无天日的钢琴比赛之后,我的左手再也无法碰触钢琴。但是除此之外,它一直安然无恙,健康如初。
我一样可以用我的左手吃饭,看书,甚至心灵手巧地折一些千纸鹤,切开我最喜欢的草莓蛋糕。
它虽然失去了一定的功能,可是它看起来是完好的。不会疼痛,温度和右手一样,令人心安。
可是现在,它似乎在抗议,令我心神不安。
“梵茗音同学,对我们说说你的理解吧?”费老师有些诧异地看着默不作声的我,略微提高了音量。在他的印象中,我应该是一个会按照标准答案回答出问题的好学生。
“嗯。”
我咽了口口水,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周围的同学纷纷扬起头望着我,一双双期待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目光全部汇聚在我的身上,一时间,我仿佛光芒万丈。
“贝多芬……他的一生就是一个悲剧,因为无法被理解,所以他的音乐总是带着强烈的情感冲击……这首曲子是贝多芬在……”
我缓缓地说着,整个教室空前安静。只有我略带干涩的声音在缓缓流淌。我极力想要赶紧说完,可是却好像无法刹车的巴士,怎么都开不到尽头。
一瞬间,我仿佛穿梭时空,又来到那个五光十色的舞台上……
少女光洁的额头上竟然细细密密地渗透出了小汗珠,不时汇聚成一大颗,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却浑然不知,饱满的淡粉色嘴唇越抿越紧。
高潮仿佛永无止境一样,整个音乐厅全都陷入了哑然的惊愕,所有的观众仿佛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用手掌按压住怦怦乱跳的心脏,怔怔地望着台上挥汗如雨的少女,梆!
突然,激烈的音乐仿佛被拦腰截断,发出一个绝望而又难堪的颤音!
余音仿佛池塘中的波纹缓缓散开,渐渐地消逝。
万籁俱寂。
钢琴比赛时的那一幕,就像幻灯片一样在我有些模糊的视线中跳跃。我的额头渗出冷汗,手指越来越凉,尽管我始终很用力地按住左手,可是渐渐地却无法掩饰它剧烈的颤抖。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不仅是我的手,就连我的肩膀都在不住地颤抖!
贝多芬……
德国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出身于德国波恩的平民家庭,很早就显露了音乐上的才能,八岁便开始登台演出。他并不是一个天才音乐家,小时候,父亲为了博取眼球,强迫六岁的他拼命练琴,并且谎报他只有四岁,让他去巴黎登台表演,企图把他变成莫扎特第二。之后莫扎特过世,贝多芬前往维也纳寻求发展。童年对于贝多芬来说只是一场闹剧,但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发现音乐是他无法改变的命运伙伴。
我咬紧牙关,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一头红发的贝多芬仿佛正对着我怒发冲冠,那双坚贞不屈的眼睛里仿佛藏着无数苦难的历史。
贝多芬……六岁之前的你快乐吗?
贝多芬……成年之后的你快乐吗?
你练琴练到手指发烫,浸泡的冷水洒湿了地板,被房东当成神经病扫地出门的时候,你快乐吗?
当你坐在宫廷里,为皇亲国戚弹奏所谓的上流社会音乐时,你快乐吗?
我不断地轻轻问着,轻轻地张开眼睛,可是随即却发现,周围同学望着我的目光,变得有些异样!
“梵茗音,你没事吧?你的手……”
就连费老师的眼底都出现了一抹少有的惊慌。他站在讲台上,目光下滑,落在我的手上。
我的手?
我低下头,却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手指头已经完全弯曲成为一个可怕的形状,还在不断地变换着造型,仿佛手心有一团歪斜的棉花。
感觉……
我仿佛又感觉不到自己手指的存在了……
我抬起头勉?地摇了摇头,可是却觉得头部一阵晕眩,眼前突然变得漆黑,双脚也开始绵软……
“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贝多芬作品。别名叫《悲怆》……”
就在我觉得我最多再支撑一分钟就要晕倒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越人山人海,笔直地钻入了我的耳朵。
该如何形容这个声音呢?
就好像是夜晚有海风吹过的大海,微微带着波澜,却沉稳得令人心情平静。这个声音仿佛是带着光芒的天使,瞬间照亮了我心中的黑暗。
“这部作品是一部悲壮激昂、热情洋溢、名扬四海的奏鸣曲。在这首奏鸣曲中,海顿和莫扎特的影响完全消失,由于生活经历中的阴暗面,过去他在青年时期那种充满青春活力的乐观力量,已让给一个成年人的感情,他逐渐陷入经常的悲剧之中。第一乐章快板冲动,热情,第二乐章如歌的慢板,宁静诚挚,第三乐章柔美、轻巧,是回旋奏鸣曲的形式。表现出坚强不屈、斩钉截铁一般的意志和力量。”
我艰难地转过头去,只看到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正站在窗边,乌黑的短发丝在风中轻轻飘扬,而挺拔的鼻梁下,一张线条流畅饱满的嘴唇正镇定自若地嚅动着。在满教室黑压压的人头之间,他站得比松树还要笔直,目不斜视地凝望着讲台上的费老师,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着。就像是荷叶上的一滴露珠,又带着令人赏心悦目的透明感。一尘不染的气息显得格外脱俗。
是他!
虽然早就知道一定是他,可是我的心,仍然?动地跳动了一下。
好奇怪,随着他慢慢地说完最标准也是最详细的答案,我竟然像是吃下了镇定剂一样,颤抖的身体渐渐也恢复了平静。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慢慢地顺着我的指尖,朝着我的心脏传递。
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那个高大的身影却突然侧了侧身体,就这样,我和他的目光瞬间在半空中相遇,他的眼神好深邃,让我下意识地垂下头,不敢再与他交错。就在这时,我的耳边却响起了费老师义正词严的声音。
“凌翼芒同学,你说得非常正确。不过以后请先举手得到我的同意再回答问题。”
啪啪啪—啪啪啪—
可是费老师话音未落,整个教室里却响起了排山倒ú的掌声!
“凌翼芒好棒!”
“真不愧是钢琴王子呢!凌翼芒,帅呆了!”
伴随着掌声的,还有阵阵?动不已的议论声。凌翼芒……
我再次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那比希腊神话中更美的少年静静地向费老师点头,随后优雅地坐下,一气呵成的流畅动作,令人眼花缭乱。
你是……在帮我解围吗?
我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一道闪电般的念头,很犀利,很……令我忐忑。
我的手指也仿佛受到了喜悦的感染,冰封一样的温度渐渐地回升。仿佛被阳光照耀着一样,温暖从手心一直扩散到指尖。
可是随即,我又轻轻地摇了摇头,苦涩地否决了这个念头。
梵茗音,你,只是一个他的手下败将,他怎么可能来帮你呢……
要知道,那个获得最高奖项的人,就是他……全校的白马王子,最帅气的男生—凌翼芒!
咻—咻—
白色的羽毛球在天空中划过一道道漂亮的弧线,围观的同学拍手叫好,不时有几个穿着运动装的女生从圆形的塑胶跑道上跑过,洒下一路的汗水。
课外活动课永远都像是夏天的烟火,璀璨而又热闹,令人振奋不已!
我独自一人坐在花坛边缘,静静地望着周围欢腾的人群,心情却无比低落。
“梵—茗—音!”
突然,一阵欢快的叫声从远处传来。我转过头,看到傅羽苓正踮着脚站在跑道的外侧,双手合拢成一个喇叭的形状冲我大叫。
“小羽?”我吃惊地看着她像一只盘旋冲刺的小鸟,飞快地朝我俯冲而来!
一分钟后……呼哧呼哧—
“小羽,怎么感觉每次和你在一起都在跑步?”
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站在教学楼下,虽然远离了操场的喧嚣,但是剧烈的运动让我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只能拼命地拍打着有些闷的胸口,眨巴着眼睛望着傅羽苓。
这个家伙,好厉害!居然跑了大半个操场仍然神采奕奕,只有几缕调皮地贴在额头上的发丝沾染着点点汗水,出卖她刚刚运动过的气息。
“哈哈哈,小音,操场上那么多人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来来来!我们来做一个很有意思的游戏!”
傅羽苓朝我弯弯眼睛,伸出手指比在嘴唇上“嘘”了一声,随后不由分说地扯着我,一口气冲进了教学楼,冲上了二楼,最后冲进了高一(1)班的教室。
“小羽,做游戏?在教室里吗?”我看着傅羽苓兴致勃勃的面孔,哭笑不得地问道。
“呵呵呵,是啊!现在教室里正好没有人,就我们两个可以玩得很畅哦!”傅羽苓甩动了两下双手,又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灿烂笑容。
“可是……老师不是有规定,上活动课溜回教室,被发现了可是要打扫操场的!”我纳闷地看着她,相信她一定也知道这个道理吧!
“呵呵呵!难道你不相信我吗?我怎么可能让你被抓包?”傅羽苓却不以为然地一挥手,随即神秘兮兮地一咧嘴,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你想干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傅羽苓快步走到了讲台前,在粉笔盒里挑挑拣拣,最后找出了一支黄色的粉笔。
“你小时候玩过贴鼻子的游戏吗?”傅羽苓笑嘻嘻地看着我,顺便朝我扔来一支红色的粉笔。
“贴鼻子?”我眨了眨眼睛接下了红色粉笔,却满头的雾水,不明白傅羽苓在说什么。
“哎呀呀,就知道你不会。”傅羽苓嘟囔着撅了撅嘴,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这可是很多人小时候都会玩的游戏。就让我傅羽苓担任一次幼儿园老师,为你补上这一堂课吧!”
这可是很多人小时候都会玩的游戏……让我为你补上这堂课吧……
听着傅羽苓的话语,我的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在念小学之前,我几乎从来没有和小朋友一起玩的时间。不是我在练琴,就是我休息的时候,小朋友们已经玩得热火朝天,根本没有空间来容纳我了。
所谓的“贴鼻子”,我也曾经听说过,可是自己亲自来玩,真的一次也没有过……
嘎吱嘎吱—
粉笔在黑板上滑动发出的声响打断了我短暂的回忆,我抬起头,却看到黑板上出现了一张滑稽的脸蛋—细长而又弯曲的眼睛活像两只荷包蛋,又宽又大的嘴巴好像横过来的月亮,光秃秃的头顶还稀稀拉拉地垂着几根枯黄的头发。
“这是……?”望着这个好像马戏团小丑的面孔,我困惑不已。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给小丑画上鼻子。”傅羽苓朝我快活地笑着,眼睛却飞快地扫过我的脖子,不等我反应过来,我原本系在脖子上的粉红色丝巾竟然变魔术般出现在傅羽苓的手中!
傅羽苓飞快地用丝巾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在原地慢慢地转了一个圈,然后抓着红色的粉笔,伸出手摸索着朝黑板的方向走去。
我惊喜地看着她很快在小丑的脸上添上了一只形状有点像茄子的鼻子。
“哈哈!我好准呢!”摘下丝巾的傅羽苓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兴奋地点了点头,随后快步跑到我的面前,迅速地用丝巾蒙住了我的眼睛。
“像我一样,给这个小丑添上一只鼻子!千万不要画到脸的外面去哦!”
背后突然传来的推力让我一下子失去重心,整个人就像是旋转木马,情不自禁地旋转了起来。
“转个身!”
“再转个身!”
“继续转身!”
就在我觉得自己好像乘坐着小船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随波逐流的时候,突然肩膀被按住了,傅羽苓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响。
“好了!”
傅羽苓温暖的手指很快离开了我的肩膀。我站在原地,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这感觉逼迫我赶紧向前。我探出手,摸索着,用第六感觉感知着周围的磁场。
终于我迈出了毫无方向感的第一步。
“小音,思考一下到底对不对哦!”傅羽苓吃吃的笑声传到了我的耳中,我犹豫了一下,调转了方向,有些迟疑地朝前走去。
“呵呵呵!”傅羽苓的声音仍然带着笑,“也许现在才是最不正确的方向呢!”
听着她模棱两可的“提示”,我停在了原地,思索了起来。
傅羽苓向来古灵精怪,也许一开始我走的方向就是正确的,只是她故意让我走错方向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我毫不迟疑地一个转身,按照自己最初走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小音!”
傅羽苓有些惊讶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不等我奇怪地转头,整个人就撞上了一堵带着温度的墙壁。
这堵墙壁好香啊!
是淡如水般的薄荷味道,笼罩着一层松软的阳光质感,温暖而又令人心安。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薄荷气息令我神清气爽,我想要转身,却意外地感觉墙壁微微动了一下。
墙壁会动吗?
我愣了一下,刚迈出的脚步也迟疑了片刻。终于,我伸出手一把扯下了蒙住眼睛的丝巾。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微翘的睫毛如同振翅的蝴蝶微微颤动,嘴角一抹淡雅的弧线令人心醉神迷。
而此刻,这张比神迹更完美的面容看起来一如既往的镇定淡然,唯有眉宇间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错愕,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呼吸好像都停止了……仿佛眼皮也忘记了该如何眨动,只是大脑空白地站在那里,和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对视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凌翼芒!原来你也会逃课外活动课呢!”
突然,傅羽苓大咧咧的声音横插而来,打断了我和“墙壁”的对望。
看着正自然地用手指卷着卷发的傅羽苓,凌翼芒微微一笑。每当浮现笑容,他的嘴角就会情不自禁地上扬30度,令再紧张或者再忐忑的心,都会在短暂几秒钟内归于平静。
“忘记拿东西。”
凌翼芒的声音低沉而温柔,目光缓缓从傅羽苓身上转回我的脸,“对不起,请让一下。”
“啊?”
我这才意识到他是在对我说话。可是低下头,我又傻了眼!
我的天啊!我的手中居然还抓着那支红色的粉笔,而且,我的手腕从刚才开始似乎一直都在动,凌翼芒雪白的T恤正中央,赫然出现了一大团毛线球一般的“毕加索抽象画”!
“对不—”我条件反射地将手缩了回来,不等我说完一个“起”字,只看到凌翼芒淡然地侧了侧身,绕过了我径直朝窗边走去。
是那本《肖邦练习曲》!
中午背单词的时候就看到这本曲谱了。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不时被徐徐的微风一次又一次翻开。看起来这本曲谱已经用了很久,长年累月的使用让写着漂亮花体斜纹字的扉页变得有些破旧,破损的地方用玻璃胶带很细心地粘在了一起。
凌翼芒拿起了曲谱,转身就准备朝门外走去。
“嗯?凌翼芒,你不上课外活动课?拿个琴谱干什么呢?”傅羽苓双手插在口袋里,叫住了正从她面前走过的凌翼芒,满不在乎地问道。
“啊,比赛快到了,我请了假去练琴房。”
凌翼芒转过身朝傅羽苓点了点头,随即淡然地弯起嘴角微微一笑。他的笑容仿佛有一种特别的力量,顿时我的心莫名地又加快了跳动的速度……
啪嗒—啪嗒—啪嗒—
凌翼芒转眼就走出了教室,轻盈的脚步声也渐行渐远,我呆呆地望着已经没有他的教室门口,心潮起伏,无数难以描述的感觉在我的心中跌宕起伏……
“小音,我觉得凌翼芒永远都是那么帅呢。加油哦!总有一天你也能和他一样厉害的!”
傅羽苓的声音仿佛穿越了很多个世纪,缓缓飘进了我的耳朵。
凌翼芒……
每一次他的登场总是光芒四射,每一次他的露面都令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凌翼芒……
他已经那么优秀了,可是却仍然那么刻苦,刻苦得令我感到望尘莫及……
我黯然地转过头,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大树。
阳光正争先恐后地从树叶缝隙中跳下来,在地面上跳着欢快的圆舞曲。
可是,在明媚之中,我的心却仿佛乘坐着一条小船,远远地,远远地飘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