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我那小屋的时候,浑身几乎已经冻僵。手指不听话地维持着固定的角度,略微动动,就撕心裂肺地疼。
我一咬牙,趁着全身的衣裳尚未结冰,赶忙把自己的衣服扒干净,钻到土炕上的棉被里。刚一进去,更觉得沾到身上的棉被竟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冷,全身不能控制地颤抖起来,连忙在棉被里缩成一团,咬紧牙关,用手臂抱起双腿来取暖。根据我以往的经验,这种寒冷只是暂时的,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后,身体就会渐渐暖和起来。
可是棉被有些小,即使我缩成一个球状,还是有缝隙会吹进冷风来,我一边颤抖,一边苦中作乐,暗自吟诵:“玉蕊天中树,金闺昔共窥。落英闲舞雪,蜜叶乍低帷。”好像我面前的不是马房旁边四处漏风的破屋,而是嵌金镶玉的闺房,自有一个美丽端方的小姐与我和诗弹唱。可惜在这种饥寒交迫的情况下,我的幻境实在不能维持多久。隔壁的马儿们不断地喷着响鼻,似乎也不耐这漫天的风雪,唉,马儿啊,马儿啊,你可知道,我其实十分羡慕你们厚重的皮毛,还有每天都有的炭火。
不过,嘿嘿,我在被子里偷偷地笑起来,我已经在屋角的雪堆里藏了一个摔破的炭火盆,而且还在旁边准备了好些马粪和炭渣,炭渣都是我挑出来还能烧的。等到半夜的时候,我就可以偷偷把火生起来,把我的衣服烤干了,说不定还可以烧盆热水呢。
我正为自己的阴谋得意的时候,冷不妨门栅被人推开,一大团雪夹着风扑了进来,稍吸一口进去,胸口好一阵痛。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以当家奴为己任的忠心仆人丰平。他见我居然蜷缩在土炕之上,脸上立时变色:“好你个丰废,才一眼不见你就躲在床上偷懒,真是天生的贱骨头。我问你,丰总管让你去铲雪,你究竟铲好没有?”
我伸出头:“雨情小姐的丫鬟染花姐姐说,明天要请侯爷赏雪,不许扫,打发我回来了。”
他一怔,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可能,冷冷地说:“我看多半是你偷懒的借口,不要以为拿表小姐的话当借口就可以躲过去。快起来,总管找你呢,我可好心提醒你,他老人家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说完就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忽然转回来,冲我笑笑,猛地就把手插进被子里,按在我身上。我的身上刚刚有些暖意,被他这么一按,就感觉好像两个大冰块贴了上来,本能地往后一躲,身子又贴在墙上,一激之下,终于大叫起来。刚刚攒下的暖意都被透彻心腑的寒意取代。
丰平见我如此狼狈,不由地得意起来,收起双手站直在我的床前。猛地,他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握住我的下巴,生生地把我的脸扭过去,对着门口倒映的雪光,狠狠地问:“你居然敢洗脸?!谁让你洗脸的,你想找死是不是?”
这一番折腾下来,我隐隐地感觉自己四肢发沉,头晕眼花,而且也不那么冷了,居然有些热,自己知道不好,恐怕要病了。
丰平见我不回答他,更加生气,狠狠地摇晃着我:“说,你怎么敢洗脸,谁准许你洗脸的?!”
我怕他继续摇晃我,我已经要吐了,连忙说:“我,我没洗脸,咳咳,我让雪水给淋湿了,连衣服都湿、湿透了。”怕他不信,连忙指指地上东倒西歪的衣服为证。
他弯下腰摸摸已经僵硬结冰的衣服,脸色稍稍好些,冷哼了一声:“谅你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违抗大总管的命令!我不和你啰嗦,大总管叫你马上去呢。”
说完,他径自推开门离去。又是一团风雪呼啸着扑了进来,地上已经薄薄地积了一层了。我叹口气,裹着被子站了起来,拎了拎衣服,且先不说冷不冷,结了冰的衣服已经硬了,想穿也穿不上。我没有办法,只好打开墙边的唯一一口箱子,把王府里秋天的夹衣拿出来穿上,又咬着牙把地上湿透的鞋子套上。虽然有所准备,可是双脚还是不听话地勾了起来,我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姿想起丰大总管一贯没有什么耐心,尤其对我,也顾不得双脚虫咬一样的酥痒,打开门就往外走。刚出门我又停下,折回来。到屋角,找到自己藏起的炭渣用手使劲搓搓,然后在脸上横三道竖三道地抹了抹,这才再次走出门去。
当我赶到前堂的时候,大总管正眯着眼睛烤火,旁边还放了一壶冒着热气的热茶,几上供了好多水果,略看一眼就知道有柚子、佛手、冻梨……我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尽量不往上面看。
大总管见我站在一旁,也不言语,犹自在躺椅上眯着,把我冷在一旁。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冷遇,垂着手站在旁边候着。其实大总管不知道,我在这样的天气里特别欣赏他的冷遇,因为可以站着休息,顺便暖和暖和,当然,关于这一点我是不会告诉他的。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大总管开口了,“丰废——”我见大总管开口了,连忙奉承地答道:“在。”大总管见我回答,又不说话了。于是我只好弯腰低头等着。不知道等了多久,正当我感到眼冒金星的时候,大总管又问话:“听说今儿个你洗脸了是不是啊?”我连连鞠躬:“回禀大总管,丰废不敢违背大总管的命令。实在是今天铲雪化的雪水冲的。丰废自己并不知道,丰废知错了。”大总管说:“抬头让我瞧瞧?”我连忙借机会站直了,抬起头让大总管看清楚。大总管目光炯炯地打量我,我尽量自然地让他看个够。半晌,他笑了笑,“看来你还算聪明,没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过——你怎么把秋天的夹衣给穿上了?”我回答:“回大总管话,丰废的棉衣已经湿透了,本想脱下来拧拧,不想它们居然冻在一起,再也穿不上,所以丰废只好穿夹衣前来。”大总管皱眉想了想,忽然觉得很有趣,于是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也只好挠大总管今天似乎很满意,心情很好地说:“行了,今天找你来就是告诉你,这个月你都要值夜,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大伙都忙。还有,明天表小姐要请主子赏雪,你也跟着去伺候,出了半点差错,哼哼,小子……你下去吧。”说完,他挥挥手。
我像一只苍蝇一样被挥了出来,同时在心中哀叹我的烤火计划彻底破灭了。
我一路小跑到下院,并不是因为急,而是因为冷。
等我推门进去的时候,见丰平已经领着大伙抽签了。“来,来,来,快点,快点,每人一天,半月一轮。每天两人,轮流值夜,早捱早完,晚躲不过。”
大伙轮流上前抽签,我站在旁边看着,不知道今天和我一起值夜的是谁。
值夜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情,王府里每到年关或者大庆的时候,为了防止火灾或者意外,都要加派人手进行值夜,因为这个时候往往人手紧张,所以值夜的人第二天还是要照常当差。故此,对家奴这个职位没有什么强烈敬业心的人往往会认为这是一个苦差。值夜一般来说是大伙轮值的,但对于我来说,就是全月每天都要做的工作。
辛苦?!不要紧,用我的职业热情来弥补好了。
那边经过闹哄哄的抽签,已经把值夜的顺序排好了,轮到腊月廿九、三十和初一的人大声地咒骂着。我偷眼打量了一下,今天和我一起值夜的是丰谷,长出一口气,还好不是丰平和丰旺。
今晚不值夜的人一哄就散了,留下我和丰谷。方才还热气腾腾的屋子转眼就有些凉气浸了上来。我活动活动身体,发现自己的身子越发地凝滞了,不由地暗暗担心起来。
丰谷皱着眉走了过来,拉拉我的衣服问:“这么大冷的天,你怎么反把夹衣换上了?”
我答:“下午大总管要我去铲雪,都湿透了。”丰谷摇头,“我那里还有丰登在我意料中地再次瞪起眼睛:你,你居然要给这个小子吃,你,多余的一件棉衣,你先换上吧。”我说:算了,让别人看见,无端地连你都要连累。丰谷横了我一眼:今天晚上先穿着,等明个你的衣服烤干了,不会换回来?
他想了想,叹口气:“我忘记你没有火可以烤了。”停下来想想,又说:“我们先去你那里把湿衣服取来,拿到落梅庵那里,我姑奶在那边守房子,借个火给你烤衣服。对了,你晚上还没吃饭吧?”
我不想连累他,连忙摇头表示自己吃过了,可是肚子不争气地大叫起来。丰谷拉着我说:“还好我也没吃呢,一起去厨房吃夜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