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气候仍反常的温暖宜人。陈国的冬天,日头落得要比南朝晚些。一到傍晚,红霞便棉絮似的铺了漫天,火红火红的,带着苍茫拓然之气。
大红轻纱遮着半阙容颜,耳后,红纱宝石坠扣光泽璀璨。我沉静着双眼往前方的演台去望,夕阳正好,卷着几缕残云,将原本冷清的高台映衬得喜庆非常。
“云……云歌?”
这是宝儿第一次见我上舞妆。绝艳的大红嫁衣,金饰宝石点缀的发髻,再加上这格外妖媚的眉眼及额心的昙花印记。此身装扮,莫说是宝儿,就连我自己第一次在铜镜中瞧见,都震惊的久久不能言语。
六公子说,扮上这身行头,我活脱脱就是当年的沐歌,美得令人屏息。
我笑,分不清这话是褒是贬。众说纷纭,我已承了她的容貌,如今又习得惊鸿舞,再过多为了摆脱什么争辩,未免苍白。故,只得装作无谓。“怎么?吓傻啦?”
上前来,拽着我的手左左右右转了好几圈。宝儿死盯了半晌才找回声音,羡慕地摸着我发尾的宝石流苏道:“云歌,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美。”
要是往日听到她说这话,我一定甩开袖子赏她爆栗子吃,然后厚脸皮的大言不惭道:什么叫不知道,我每天都很美!可今天听到,又是在这红衣加身之时,我突然眼眶酸涩,莫名的难过。强撑起笑颜:“是啊!我都不知道我能这么美。”
跟着我傻笑,眼眶红红的。宝儿吸溜了下鼻子,冲我挤眉弄眼:“说什么呢!你本就是名门家的小姐,美也自当是骨子里带出来的。哪里能不知道呢?”说着,帮我理了理鬓间的碎发,她收了笑继续道:“本就不是奴婢的命,却除了这条路没旁的活路。这么些年,你刻意掩着美貌,怕招惹事端,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瞬时才明白那莫名的酸涩从何而来。我垂头紧紧攥了下她的手,虽是无言,内心却满满的感谢。
当奴婢的日子久了,我都忘记了这些缘由委屈。真亏宝儿,还一直放在心里替我记着。
“云歌,快准备准备,要到你了!”掀开前台的锦帘探出半个身子,颜夕忙的额头微汗,扬着帕子朝我招手。
轻哎的声,复紧了紧握着宝儿的手,便提裙朝前台去。角落中,我抬头,眼过之处的看客高台,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只觉得心快要从嗓子里跳了出来,我茫茫然跟在颜夕后面,直到台上的礼官报出我的姓名,才仓惶收敛心神。
正欲上台,手臂就被人一把拉住。我回头,六公子祛了往日浮气,一身白衣穿得翩若惊鸿。周遭嘈杂,我看着他的嘴动却听不见半点声响,心中正乱,只见他眉头微蹙,不耐间一把将我拉近怀中。
那是我听过的,世上最浑厚动听的声音。他的唇贴在我耳边,他说:“云歌,相信我,你才是这世上最适合跳惊鸿舞的人。”
心绪骤定,在那一瞬之间。
他松开我,轻托着我跨上高台阶梯。唇角轻扬着挥手,示意我上去。微微怔了怔便转身,一步步跨上红木搭建而成的十米高台。我走过一段便回头瞧瞧六公子站着的位置,每每见他复手,眼神坚定的将我望着,心里就万分安定。
步上高台的那刻,万物俱静。人群不知从哪儿开始停止躁动,沾染似的带过一片复一片。我微昂着头,居高临下的望着正前方的宾客席。席间,衍城端坐正中,看到我此身装扮,只轻挑了下眉头。纳舒依旧是深不可测的冷眼冷颜。而看席的另一边,有人撞翻了面前案几起身,上面的茶盏茶点散落一地。
众人都安稳坐着,映衬着这站立的两人格外突兀。竞宴上,打翻陈设实乃冒犯之举,可这两人失了体统礼节被众宾客望着却毫无所觉,全没有平日里的半点皇家风范。
他们其中一人,跟我有七年的情谊,是当今南朝太子封夜。而另一人,我从未见过,却一下就猜到了他的身份。看到我会和封夜有同样反应的,这世上,除了陈国太子,恐怕再无他人。
“小女子云歌,为各位献上惊鸿舞。”膝盖半屈,我听着坐席上哗然一片,质疑者有之,惊叹者亦有之。
这就是惊鸿舞,还有其舞者沐歌在江湖上的影响力,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云歌…”混乱中,我听见有人唤我。起身抬头,封夜正灼灼的看着我,恨不得冲上台来。
可我知道他不会。如今的南朝太子妃就端坐在他身侧,任场面怎变,皆不动声色。
转过身,对封夜的眼神置若罔闻。我拉好臂间轻纱准备,不是全然对过去冷淡无情,只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的知道,流苏之因为对封夜不管不问,是她界定,不管事情怎么变化,她太子妃的名分都无可替代。
世人都说,惊鸿舞是为吸引心上人而跳。今天我云歌是舞者,这蕴意也该变变了。今日惊鸿,我是为祭奠过往而舞。
不舍也好,纠葛也罢,终止于此。
幽幽弦乐,穿过高台下方的层层纱幔传出。似鲜活的清泉,流进人群中,兜兜转转,悠扬绵长。
皓臂微扬,大红锦袖便顺势滑落,露出纤细白皙的手指。我手持红梅一只,颔首嗅其馋香,低头瞬间,似又怕惊扰了它,小心柔软的弯身躲避。
惊鸿舞就此引,红绸大展,倾城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