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城立在窗前。
月已上了树梢。几近除夕,气候越发冷了。他望着她站在几株枯死的竹中,那样的剪影,那样的侧颜,活脱脱便是沐歌当年的样子。
突地有些烦躁,他皱眉到桌边倒茶,冰冷的指却颤抖得连壶都提不起。
唇角嘲讽的扬起弧度,衍城习惯了似的用左手紧紧攥住不断打颤的右手,默然将它们一并掩入袖中。
“师父师父。都是徒儿不好,总是粗心大意,还老是被恶人看中掳去!倒霉的很!”
云歌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绷的脸稍露出些柔色,衍城缓步来到窗前,探身一瞧,某人脸上哪有半滴泪。敢情全是靠着跑江湖的演技。光打雷不落雨。
“师父您要是生气就罚我吧!”脸上的神色一顿,好像方才的话是不小心说错了,她偷偷的伸了伸舌头,补救道:“不过徒儿知道,师父您宅心仁厚就算是真想罚我,心里也肯定舍不得。再说徒儿在慕雪门被那妖女折磨,受了不少苦头。本以为师父不会去救,没想到师父不但替我解毒还只身营救,徒儿真是感激涕零。”
世上有种人,像是天生的戏子。或者,从一开始就生活在戏里。衍城看着云歌演着演着,似是真入了戏,情到深处,眼眶真红了起来,不一会儿,泪就落了满脸,开始真刀真枪的扯着嗓子嚎开。
陡然笑了。他无奈的摇头,见过那么多女子,却惟独没见过她这般的,简直是个天生的二皮脸。比猴儿还皮。
床上的猫儿都嫌吵,用梅花爪子将耳朵捂住。他兴致不错的观赏了会儿,便唤来镰月道:“叫息华过来将人领走。”她这般嚎,他晚上是不用睡了。
“主上,属下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屋中仍是只有衍城一人的身影,可却倏地传出第二个人的声音。
衍城脸色苍白,衬在月光下,像要透明了一般。他唇角轻抿,似是知道什么却不说破,冷冷道:“既知道不该说,就守好自己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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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歌这一番,哭得是真伤心的。起先她只是想说几句话,让身在病中的师父稍有宽慰。可说着说着,就真忍不住伤心开,哭得止都止不住。
故然,六师兄提着灯笼来时,看到的,便是她这幅鼻涕眼泪冻了一脸的景象。
云歌的眼已肿成一条缝,却仍是将他鄙视的眼光瞧得清楚。她怒起朝他拍打,原来从不有这样的胆子,如今师父门前,胆子也壮实了不少。“都怪你!随便给我乱吃药,害得师父也中毒了!”
难得放下阴晴不定,及好说话。息华没有闪躲的任她打,口上道:“好好!让你打打出气。别哭了,丑死了。”
“你才丑,你们全家都丑!”
忍不住笑,息华嫌弃的扯着她的袖子帮她抹脸,边抹边道:“看看你什么德行!哪像个女孩儿家?这大半夜的在师父门前哭,把狼都要招来了。”
撇了撇嘴,狠狠的瞪着息华。云歌想想,却是不太成话,不太好意思的渐渐止了哭。鼻音依旧很重道:“你来做什么!”
息华心揣,若不是师父吩咐,他是真不想参这场热闹的。嘴上却没说破,举了举手中的食盒:“这不是带着好东西赔罪来了么,有人好像还不领情。”
云歌脸上依然没什么好颜色,可瞧见食盒嘴却没忍住先软了。“还算你良心未泯。”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回到云歌原先住的院中,宝儿已经睡了,他们索性便没进屋,在门口的石桌坐了。息华打开食盒道:“看不出你这丫头还真命大,被那妖女拐去还能活命。”
“怎地?你还惋惜上了?”一手抓一个露角糕,云歌狼吞虎咽的朝嘴里塞,噎得不住翻白眼。
息华摇着头帮她拍背顺气,口上没说,心中却感慨。能再看到这丫头生龙活虎的,真的挺好。知道她因中毒被人掳去,生死未卜。他着急的几日没有安寝,带人四处翻找,差点直冲到周国去,找那蛮子要人。好在她平安无事,若不,他也良心难安。
“你慢点吃。”男儿家,好多话说不出口。他酝酿了几番,良久后才别别扭扭的开口:“师兄当日给你丹药也是为了你好,没想,好心办了坏事。如今,你是御门最小的弟子,作为师兄,我定不会再欺负你,以后会多方照拂。”
云歌正吃完一盘糕,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没留意他在说什么,到突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情来。“对了!新的武林盟主是谁啊?”
黑暗中,息华的嘴角抽了抽。滚烫的心上被人泼了盆冷水,拔凉拔凉。嗓子干干道:“是孟少凡。”
“果然是他!那天观阵,便是他胜出。对了,师兄你方才说什么?”
息华以为她不小心没听到,耐着性子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云歌又向另一盘糕点进攻,吃完一块,师兄正好说完,她便道:“师兄只带了糕点,没带汤水来么?我噎得慌。”
终于没忍住,息华把手伸进袖子,掏出几粒丹一把给云歌塞下。塞完道:“我本已起誓,再不向你施毒。不过……”清亮的眸,在月色下闪着幽幽的光,他冷笑下继续道:“这事做起来,确实难如登天。”
云歌默。风中凌乱。
后来,她没能再说话。就听师兄不停的说。
他说:“师父为了惩戒他,打了他二十大板,还是专门让力气最大的二师兄打的。”
他说:“就你这个草包样儿,出了御门,恐怕一天要被人掳走十几次。”
他说:“别仗着师父宠你就无法无天,师兄说的话要好好听!”
云歌猜想,他肯定是被人打得屁股开了花,所以深夜怨恨不得纾解,来摧残她,报复她。或许,连脑子也一并被打坏了,说话颠三倒四的。
但,他的心意,她又怎能不知呢?
这个面冷心热的师兄,手段狠毒,言语犀利,杀伤力极大。不过好在,他是她的师兄,她是他的自家人。所以,就算是让她不能说话,他还是从袖中摸出了一小罐汤,还专门用内力捂热,让她喝着暖身。
御门。虽然不是享受奢华的居所,每个人却都很真,如此就已很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