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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七言古体

余惟孝子之安其亲,宜无时而不然,何独于其老哉?盖人朝而出,昼而驰,夕则宜息焉。少而进,壮而行,老则宜休焉。故凡届于桑榆之时,筋力已惫,而犹勤动劳骛,不使宁佚以享其余年者,非理之所宜也。传曰:“老者安之。”然则孝子之于亲,虽无时不欲其安,至于老也,岂不尤所当尽心哉?

若夫安之亦有道矣,奉觞调膳,甘滑氵翛瀡以荐之,亲之口安矣,而物有以拂其志,则非所谓能安也。县衾箧枕,痒疴抑搔以事之,亲之体安矣,而行有以累其心,则非所谓能安也。必也居而修诸身,出而事于君,皆尽其道,无一足以贻亲之忧,则善矣。不务于是而惟以口体之养为安,岂未知其本哉?

余向居吴时,尝获拜炳文之严君,年六十余而气貌充充然,固知其安之有素矣。况逢今天子既定四海,推大孝之心,欲使天下之老者皆安。炳文又以才进,将得禄而为养,其亲有不安者乎?吾又闻安则静,静则难衰,难衰则寿可必矣。今炳文能安其亲,将见苍颜白发婆娑于是堂之上者,其乐未易艾也。请记诸壁以俟。

【水云居记】

京师四方之所走集,居人栉比而庐,不隙尺地,求遐旷之适,无有也。吴陵刘雨侨于东城之隅,扁其室曰“水云居”,尝请余为之记。

余间过其居而异之曰:“子之居前暐阓而后营卫,固纷嚣尘坌之区也,恶睹夫水与云哉?”雨曰:“吾少家江海之上,尝观夫洪波东驰,浮云飞扬,吾则拏舟以娭,溯洄澜,逐流景,与之俯仰而上下,心甚乐焉。今虽幸处毂下,顾以无材不能备世用,欲归还乡,复从二物者游而未得也,故名吾室以志之,先生何疑焉?”

余闻而愈异之,因告之曰:“夫云之与水,非隐者之所宜从也。子见其滔滔于江湖,悠悠于寥廓,若无事然,谓与己适相类也,欲狎而与之游。然不知舒布覆被而雨四海者,云也;奔走放注而溉千里者,水也。彼皆有泽物之劳焉,子乃以无事求之,吾恐水远逝而云高飞,皆将去子而不顾,尚得而与之游乎?子今遭逢明时,出门即朝廷之上,其势易达也。当奋扬其光英,涵泳其德性,进用于世,使所施有及于人,则二物者皆即在子之身,无所往而不与之俱,又何求于渺漫杳霭之乡乎?”

雨瞿然谢曰;“先生命我矣!”遂书留其壁间以为记。

【槎轩记】

槎,浮木也。余尝客松江之上,滨江之木当秋为大风所摧折者,随波而流,顾而有感,因以名所居之轩。及游京师,翰林学士金华宋公为篆二大字,自是或仕或退,东西旅寓,所至辄扁于室。今年春,自城南徙夏侯里第,复以揭于南轩。客有过而疑者,乃谓之曰:

子不观夫槎乎?众槎之流,同寄于水也,而洄薄荡汩,或沦于泥沙,或栖于洲渚,或为渔樵之所薪,或为虫蚁之所蠹,或乘洪涛东入于海,茫洋浩汗,莫得知其所极。而亦有一槎焉,或垫或浮,或泛或止,方此倏彼而不可期者,水实使之也。然槎虽寄于水,而无求于水;水虽能使槎,而无意于槎。其漂然而行,泊然而滞,随所遭水之势尔。水盖未尝有爱恶于槎,槎亦不知有德怨于水也。

人之生而系命乎天者,亦何异是哉?夫林林而立者皆人也,而有贵为王公;有贱为舆隶;有富有千驷;有贫不能饱一箪;亦有一人之身而始困终亨,前兴后仆,变迁无常而柷敔不齐者,非天孰使之然?天虽使之,而岂有意哉?磅礴粃缊,厚薄随其所得,与人漠然,而人自不能违尔。世之不安乎天者,乃疲智力以营所欲,悲失喜得,而卒不知得失之不在己也,非惑欤!此余所以有感于槎而取以名轩也。且子又不观夫水与天乎?其奔渟也随地形而成,其旋运也乘气机而动,二者犹不能自任,而况槎与人乎?

若余,天地间一槎也。其行其止,往者既知之矣,来者吾何所计哉?亦安乎天而已矣。顾吾槎方止,幸不为薪且蠹,则是轩者,其沦栖之地乎?

既对客,遂书于壁以自厉。洪武六年秋九月青丘退史记。

【游灵岩记】

吴城东无山,唯西为有山。其峰联岭属,纷纷靡靡,或起或伏,而灵岩居其间,拔奇挺秀,若不肯与众峰列。望之者咸知其有异也。山仰行而上,有亭焉,居其半,盖以节行者之力,至此而得少休也。由亭而稍上,有穴{穴幻}然,曰西施之洞;有泉泓然,曰浣花之池:皆吴王夫差宴游之遗处也。又其上则有草堂,可以容栖迟;有琴台,可以周眺览;有轩以直洞庭之峰,曰抱翠;有阁以瞰具区之波,曰涵空。虚明动荡,用号奇观,盖专此邦之美者山,而专此山之美者阁也。

启吴人,游此虽甚亟,然山每匿幽棨胜,莫可蒷剔,如鄙予之陋者。今年春,从淮南行省参知政事临川饶公与其客十人复来游,升于高,则山之佳者悠然来;入于奥,则石之奇者突然出。氛岚为之蹇舒,杉桧为之拂舞,幽显巨细,争献厥状,披豁呈露,无有隐遁,然后知于此山为始识于今而素昧于昔也。夫山之异于众者,尚能待人而自见,而况人之异于众者哉?

公顾瞻有得,因命客皆赋诗,而属启为之记。启谓天于诡奇之地不多设,人于登临之乐不常遇,有其地而非其人,有其人而非其地,皆不足以尽夫游观之乐也。今灵岩为名山,诸公为名士,盖必相须而适相值,夫岂偶然哉?宜其目领而心解,景会而理得也。若启之陋,而亦与其有得焉,顾非幸也欤!启为客最少,然敢执笔而不辞者,亦将有以私识其幸也。

十人者:淮海秦约、诸暨姜渐、河南陆仁、会稽张宪、天台詹参、豫章陈增、吴郡金起、金华王顺、嘉陵杨基、吴陵刘胜也。

【素轩记】

鲁丹桓宫楹,而《春秋》讥之。夫以诸侯过饰其宗庙,圣人犹见非,于礼制之不可逾如是也。后世习俗奢僭,波颓风靡,能循乎礼者寡矣!浮屠之法,又为世所崇,故往往大为其宫,饰以金银,涂以彤碧,轮奂绚烂,以事其所谓庄严者,论者未尝非之,处者亦不自疑,盖可叹也。

浩上人居吴之灵鹫院,淡泊清苦,持其律甚谨。尝被召赴京而还,治室于舍之西偏,简朴粗完,无彩绘之饰,榱桷壁牖,悉涂以垩。问之,则曰:“吾非不能为彼也,诚以安居而食于人,得此亦足矣,尚敢有加哉?”因自题曰素轩,而求余记之。

上人可谓善居室者矣。有自足之心,无逾礼之弊,是皆可书,则为之记也实宜。乃进而告之曰:“夫雕镂琢刻,不如璞玉之浑坚;烹饪调和,不如大羹之和美;文章词令之工,威仪容观之盛,不如忠信之足贵。则彼知轮奂绚烂者,固不如兹轩之朴素也。然吾闻说者曰:素者,质也,白也。质则实而不华,白者纯而不杂,既实且纯,道之体具矣。则素其轩,孰若素其行,素其行,又孰若素其心哉?上人于是而致力焉,则可以尽名轩之义矣。”

余以上人好从儒先君子游,故以是告之,且并以所感者书之,尚无以余言为其徒病也夫!

【归养堂记】

稽岳王常宗父文行高峻,尝以布衣召修《元史》,议论制作,称执笔之任焉。书成上进,同馆之士咸得赐金币遣还,有欲荐入禁林者,常宗辞曰:“吾非不欲仕也,顾母老,不乐去其乡,旁又无他子侍养,吾可留此而使吾母久西望乎?吾亟归尔。”乃归,得第一区于祈川之郭,有花竹池沼之胜。中一堂,宽闲靓密,燠凉具宜,常宗则奉太夫人以居。旦辄冠带率妇子升视馔已,取圣贤之书咏歌于其侧,家虽贫而安焉。母诏子唯,怡愉如也。尝名其堂曰归养,使来,属余记之。

有疑者曰:“异哉,常宗之名斯堂乎!吾闻为养而出仕者矣,未闻舍仕而归养者也。及亲之康强,当奋取高爵,他日奉身而还,驷车洋洋,光耀闾里,奉牲酒上堂以为娱,则所谓养者,岂若今而已!常宗何遽归哉?”余曰:“不然也。古之为养而仕者,以抱关于其乡,不必去其亲也。不舍仕而养者,以受命有方,王事之靡篸也。且官守之责未及,菽水之奉犹具,岂轻远其亲哉?故虽莫不欲登践华显以为亲之荣,然亦莫不忧旷阙定省以贻亲之思也。若夫身贵能退而及养者,事之不可必者也。亲老而当衰者,心之所宜惧者也。于宜惧之年而去,以待不可必之养,是得为智者乎?由是观之,则常宗之归养,亦无所不可矣。然则堂何以名?曰志其乐也。盖养虽常宗之志,归则朝廷之赐,蒙上赐而为亲欢,乐孰甚焉?名堂以示不忘,忠孝之义在矣,而子何疑乎?”

言已,常宗又以书来督记,遂论次复命焉。旦夕东游,登堂拜太夫人于宾友之末,尚当赋之以为寿也。

【春水轩记】

余寓野之居有轩焉,其左右皆名田。今年春,淫雨淹月,江水泛溢,潦被于田,漭若巨陂。余尝开轩而望之,见其微风吹澜,弥漫一白,蒲菰之所以荣,鱼鸭之所飞泳,渺然有江湖之想焉。意颇乐之,乃题其扁曰春水。

间延客饮其中,客顾而叹曰:“嘻!子宅此几年矣,尝见有是水乎?汤汤之流,则昔秩秩之畦;翛翛之菰,则昔苖苖之麦也。今吾农方运机木以引深,抱积薪以塞决,子固目之矣。然彼皆惊而驰,子独恬而嬉;彼皆戚而号,子独喜而哦,何子之情远人哉?夫田不登则岁饥,岁饥则民穷,民穷则里弗靖,里弗靖,子能专有是乐乎?今奈何以目之适而忽身之厉哉?”余瞿然曰:“有是乎!”

客退,欲撤其扁。既而思曰:是足为吾规矣。且使凡欲乐于己忘人之忧者,入吾轩者皆有以览而自警焉,岂不可哉?遂书客之言于壁,以为记。

【白田耕舍记】

白田在吴淞之滨,距郭三十余里。吴淞由具区之水东流而为川,去海不远,潮汐之所通焉。其旁名田数十万顷,悉赖以灌。惟白田最下,常为水所冒,岁不得艺,人因以是名之。父老患焉,相率筑堤以防其外,畚土以培其中,为勤累年而免于水,今乃遂成腴沃,与他田比。耕者资其所出,咸自致殷足焉。

丁至恭氏居田之左,尝辟一室,前临平畴,后列嘉树,日课僮奴以耕,休则偃息于其中,因名曰白田耕舍。余居江上,与其室甚迩,至恭因造余,固请为之记焉。

余惟至恭欲知耕之说,则将求老农而学焉,又奚俟于余哉?吾知所以记之矣。盖尝观乎是田,始为蒲苇之陂,今则禾黍之所生焉;始为凫雁鱼鳖之所游集,今则耕者之耒杂出于其上焉。岂地有变哉?人力致然也。嗟夫!人之于田,能积用其力,虽污泽可使为美壤。至于其身而不思所以变之,岂爱身不若于田乎?故凡人欲之汩于其心者,能由礼以防之,充善以培之,使礼义之根常发,则愚者可为智,不肖者可为贤矣。至恭好学而修,固当有务于此,岂徒服力畎亩为野人之事而已耶?朝往于田,夕归于斯室,取圣贤之书而读之,求所以自治之道,至于有成,则其所获不止于有秋矣。尚毋曰“无佃甫田,维莠骄骄”也。

【史要类钞序】

余尝读史,病其烦而难记,散而难观也。因仍《通鉴》之旧,采掇而分次之,所以举要以省其烦,立类以合其散,使之粲然可考而无难也。总为二卷,名之曰《史要类钞》。

呜呼!世教衰而博学审问之功废,学者日趋于苟简而不自止。故经有节文,史有略本,百家诸氏之书皆有纂集,以为一切速成之计,遂使义理之微不备,事变之实不详,无以淹会贯通,明其同异而辩其得失矣。此盖为学之弊至是而极矣!余为是编,岂所谓耻过而作非哉?亦余之不得已也。

夫三代而下,作者日滋,其于言虽有浅深大小之不同,然其间皆莫非至理之所在也。苟欲穷之,则茫洋浩汗,非殚岁月,疲精思,有不能究其万一,亦可谓难矣。而况余以鲁钝之资,处丧乱之世,奔走之役劳其形,忧患之事拂其性,而欲从事于此,岂不又难矣哉?然尝惧其荒落而卒于无闻也,故区区于圣贤之书,犹不敢废,间因读史而作是编,以自便览阅,虽未免苟简之失,然其兴坏理乱,有切于当世者,亦具在是,则庶乎可免为无闻之人矣。故曰:亦予之不得已也。

天若欲成其志,使得有泇粥之养,以自返于大山长谷之中,一肆其力于所未知,则亦将无事于是编也。

【元史历志序】

夫明时治历,自黄帝、尧、舜与三代之圣王,莫不重之,其文备见于传记矣。虽去古既远,其法不详,然原其要,不过随时考验,以合于天而已。

汉刘歆作《三统历》,始立积年月日法,以为推步之准。后世因之。历唐而宋,其更元改法者凡数十家,岂故相为乖异哉?盖天有不齐之运,而历为一定之法,所以久而不能不差,既差则不可不改也。

元初承用金《大明历》。庚辰岁,太宗西征,五月望,月蚀不效。二月、五月朔,微月见于西南。中书令耶律楚材以《大明历》后天,乃损节气之分,减周天之秒,去交终之率,治月转之余,课两曜之后先,调五行之出没,以正《大明历》之失。且以中元庚午岁,国兵南伐,而天下略定。推上元庚午岁天正十一月壬戌朔子正冬至,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同会虚宿六度,以应太祖受命之符。又以西域中原地理殊远,创为里差,以增损之,虽东西万里,不复差忒。遂题其名曰《西征庚午元历》,表上之,然不果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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