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声音微微一顿,又很快地接了下去,“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背得倒是不错,你可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么?”
少年盯着自己的父亲,看来自信满满,并无畏惧神色:“这话的意思是说,大学的宗旨在于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在于使人弃旧图新,在于使人达到最完善的境界。知道应达到的境界才能够志向坚定;志向坚定才能够镇静不躁;镇静不躁才能够心安理得;心安理得才能够思虑周祥;思虑周祥才能够有所收获……”
敏点一点头:“很好。我教你每天写的字呢?有没有?”
少年恭恭敬敬捧起一叠子纸:“都在这里了。”
他这里,敏考校儿子功课,却勾起陈海心事,想起自家儿子,不由默然,一时竟连自己来此的目的都有些忘记,只是怔怔地看。
半日,廖武等得有些着急,压着嗓子问:“船主……底下的就是那敏了,您看要拿他怎么办?”
陈海这才回过神来,转脸看廖武,定定望了一阵,却又忍不住去看那父严子孝的场景。
父亲考校儿子的功课——这其实也不过是全天下父子之间相处最常见最普通的场景,于他而言却似乎是永远遥不可及的梦境。
“船主?”
“嗯,”陈海摆一摆手,“敏……人物不见得如何,却有个不错的儿子。”
廖武原本并不在意,听了这话便匆匆又瞥一眼,却也没看出什么来,进这敏府邸时间也不短了,他心里发急,也未多想,只当是陈海想起少主的教育问题了,“是还成,不过船主放心,少主自小天资聪颖,先生们都说以少主的才学,考个状元来也绝非难事,哪会输给这小子。船主,您还没说,拿这老小子怎么办呢?”
熙儿确实是一直聪明得很——那些先生说的果真么?那么……有自己这样一个父亲,也实在是连累了熙儿吧?
“咕咕——”
陈海躲藏得虽然隐蔽,但瞒的是人却瞒不住鸽子,他伸手从那只传信鸽子腿上取下个小纸卷儿,摊开来看了一看。
“熙儿在兖州府大牢里。”
廖武察言观色,一时也拿不准答什么话好:“船主,那……?”
“你说,”陈海笑容里都有些无奈了,“这个敏是真的蠢到这个地步了,还是他后头真有什么人物撑腰哪?”
对陈海来说……劫个牢什么的,未免也是太小儿科的事情了吧?敏是连这都想不到么?
“熙儿不在这里,那先去把熙儿带出来再说,走吧。”
陈海摇着头说着,随手把那张纸条扔在地上。
“……船主?”廖武神情犹豫了一瞬,似乎想把那纸条捡起来。
“不用,留在这里,给敏个通知……省得他不知道自己家里家丁是谁杀的,万一失惊打怪,冤枉了谁……那可就不好了。”
敏发现自家家丁死在后园的时候不能说是不惊不惧的。穿喉入骨的袖箭,出手之人快且准,无声无息。当然,这样的准确和快速,所伤之人本应当不会怎样出血的。然而家丁身下是大片斑斓浓丽的血色,绚烂,华丽而又残忍,看着触目惊心。
不知道发出袖箭的人用的是什么手法。
敏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警告。刚刚有人来禀报他后园发现的尸体,就同时便有衙门里的人来回报说——
有人劫牢,陈海之子,陈熙,不见了。
“放心放心,那小子被救走了,虽未必是你的福……却一定是陈海之祸。”
‘那位大人’派来的人听了这话却只是桀桀怪笑两声,举着手里上好的美酒眯着眼睛满足地品。
敏唯唯。
他其实也并不是很清楚‘那位大人’的真实身份和他的目的。但是‘那位大人’许多年前曾经救过他一命——这一条几乎已经完全够了,况且这些年来‘那位大人’要求他做的也都是些合理合法的事,从没有例外。比方说这次抓陈熙抓陈海,陈海本就罪无可恕,抓他是山东官员的分内之事。或者说,在敏看来,沈德修以往的放纵无为,才是真正的违反国法家规呢。
所以说敏认为服从‘那位大人’的命令并没有什么问题,即使丢掉性命也正是他不畏强权舍生忘死舍生取义的表现,敏并不吝惜自己的性命。
所以说,敏唯唯。
“想不到给你逃得如此轻易,陈海。还是小瞧了你啊,劫牢什么的,看来根本不在话下嘛。”少年的声调丝毫没有起伏,冷傲而淡漠,而正是这种淡漠,好像一把天底下最锋利的刀,狠狠戳在陈海的心上。
“熙儿,你在牢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难道你还想那样过下去?”
“我在赎罪呢——这样赎罪岂不是痛快的多?虽然那大概并非是我的罪责,是不是,父亲?”
陈海又觉得难过起来,但是他说不出话了。
陈熙静静望着陈海。他的眼睛里,忽然有一抹残忍至极的笑意。
“这样的话,也许为了我自己——我不得不这样做了。”
陈海一时间没明白陈熙在说什么。
“贼子!今日你逃不掉了!”
陈熙身形一动,急退而去。
山呼海喝的声音,弓箭已经搭在弦上,弓箭手的脸上是紧张而又期待和激动的神色,带队的将士手按在自己的刀和剑上,也几乎是一样激动又忐忑的。
那可是东海霸主,“海阎王”陈海啊!谁抓到他或是斩杀他都可不是大功一件?海阎王平日里行踪莫测,身手也是顶尖,几乎是绝无可能将其抓获。然而今日得了这样可靠的消息,竟能将只带着几名手下的海阎王困于此地!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激动而忐忑的,风声传来他们的窃窃私语,喧嚣吩闹。
然而陈海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是惊讶多些,还是伤心多些呢?
陈海望着陈熙急退而去,因而安然无恙的身影,唇角忽然浮起微微的笑容。
安然的,满足的。
“熙儿,你要赎罪吗?”
你要赎罪……拿我的命来赎罪么?
陈海莫名地觉得很安心。他不知为何似乎早就知道这么一天是迟早要来的,等真正到了这一天,说不上愤怒也说不上伤心,反而为了那孩子的平安和喜乐,觉得安然而满足。
“陈海!你已经走投无路,还不束手就缚?”领兵的将士居高临下,眼里像狼一样放出光来。
陈海的唇角勾起淡漠的微笑。
“宋将军,我哪一次没有乖乖就缚?只是可惜,还是要给我逃掉呢?”
他累了。他不是没有被抓获过,然而那些监牢哪里能关得住他?只是这样长久的背负着罪名恶名,长久地奔波疲惫和逃亡,他有一点厌倦,和痛苦。
熙儿也很反感这种生活。
晓晓,很想再见你一面……没想到,这一次我们本来已经靠得这样近,却马上就要拉开生与死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