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辛苦倒是不算什么,这孩子却实在是可怜。偶尔醒几次,呆呆挣挣的,喂她饭就吃,叫她站起坐下,也就站起坐下,人事不知的。昏迷的时候还是多,全凭着汤药吊命。阿弥陀佛,皇天菩萨,做做好事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徐夫人本来温雅端方,脸上却带着些微微的愁,好像一位正担心自家孩子的慈母一般。“这是杜丫头送来的人吧?是什么来历?她的父母……可还在?”
“丫头也不知道。这女孩儿的心思重得很,恐怕是……”徐轩成说到一半,鹰翅一样的眉忽地蹙起,心中冒出一个古怪念头来,“你说她会不会也是如同丫头一般,背负着什么血海深仇的,所以才如此多疑,又如此聪慧?”
“这事情哪里轮得到我妇道人家说话?老爷说是便是。”
“才不像呢……涵煦姐姐也背着仇,却哪里像她那个样子?”
竟是徐继明不知何时跑了进来。
徐轩成今年也过了花甲之年,徐继明不过十二三岁,是他五十上头才得了的“老来子”,又生得聪明伶俐,徐轩成自是十分疼爱。见他闯了进来,倒也并不生气,反笑眯眯扶着胡子问:“她是哪个样子,不像你涵煦姐姐,却叫你这样忿忿的?”
徐继明眨着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却不肯答话,先去瞪了床上楚风一眼,转过头来同他母亲道:“娘亲,这丫头什么样的身份,凭什么睡您的床铺?她怎么配得上?”
“不许乱说。既然你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又怎好说人家配得上配不上?再说这女孩子这样可怜,便让着些也是该的,你涵煦姐姐那时候也不是这样照顾?怎么你就不让这样照顾她了?你也大了,该懂事了。”
“是呀,明儿,你似乎对她讨厌得很哪?”徐轩成自觉也该管教管教这孩子,便板起脸来。本不欲说话的,听了夫人的话,却又忍不住去问。
“她骗我!”
少年的眉眼都是藏不住的怒意,当真是小孩子心性,楚风当日一句玩笑,却记了这许久。
徐轩成问明了,却是有些哭笑不得。
实实在在的,是涵煦骗了这孩子吧?
却骗得这样信誓旦旦。
这样哄徐继明,他却也不好说什么。估计着,连杜丫头自己也闹不清楚同应青木之间的那一分淡淡感情究竟叫什么呢。虽说他这个局外人看着似是明朗,却也不好插手是不是?然而如此一来更不好说楚风的心思了……
这么想着,更不知如何对徐继明说了。却听见小小少年还带着稚气的坚定决心:“涵煦姐姐怎么可能不嫁给我!她偏是胡说骗我!”
徐轩成便沉了脸:“世间事哪有说得准的?你要你的涵煦姐姐,也别在这里空口白牙地说,光知道怪别人是胡说骗你,自己不努力,还等着你涵煦姐姐嫁给你哪?”
“爹爹是瞧不起我么?”徐继明涨红了一张小脸,“我才不怕什么呢!爹爹等着,娘亲也等着,涵煦姐姐也等着,我定要做出件大事来叫你们瞧瞧!”
徐轩成心里忽地打了个突,还来不及出口阻拦,徐继明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等叫下人追时,却满府里寻不见人影子。徐轩成不由急得跳脚。
“不过是想叫他好好念书而已,这是,这是怎么起的?”徐轩成跌足捶胸叹息一阵,夫人上来劝解,却也给骂了回去:“都是你给惯坏的!”
感情老爷您没惯着他?
夫人又细细劝解了一回,好容易将徐轩成劝得稍稍平静下来。
隐隐间却还是觉得不安。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马上。
“大人,应青木应大人来访。”
“偏在这时候……”徐轩成觉得眼皮跳得厉害,“我正烦着呢,不见。”
“可应大人说有急事。”
“能有什么急事?”徐轩成觉得烦躁,火气腾腾地上来了,却又强压下去。
“叫他去书房等着。我这就过来。”
阳光轻缓地洒落。春日总比其它时节要来得让人欢喜些。本就是万物新生,绿芽抽成绿叶,花苞开成花朵,清丽动人。只柳絮太轻,飞得叫人着恼——却也不妨,正有小儿女故作娇态,顽皮去躲,看着反而更是有趣。
应府里却很有点死气沉沉的意味。
“这事情不许再对旁人说,你可知道?”
“是……”跪着的人应一声,却又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大人……那……”
“上天那位姑娘也是一样。虽说我能为她放了你——可你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那谁劝我也没有用。”
应青木的声音越发地没有温度了。跪着的那人——薛大夫,只觉浑身一颤,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叫她知道,没得又多生事端。”
薛大夫答应着告退下去。
应青木难得地露出愁容,似是为了什么事情十分为难。
徐轩成。
詹仰贤。
徐轩成。
詹仰贤。
“你方才同谁说话呢?”
应青木微微一惊:“哦……那个,上天你放了的那个,旧言派给旧本检的薛大夫,他记着你的恩情,所以来投奔我。”
涵煦果真是满面欢喜:“果然,你还说不该放么?禽类也知恩图报,人性本善,哪里就会忘恩负义?”
“嗯,是我错了。”应青木满心都是柔软的,却想起方才那薛大夫说的话来,犹豫着问道:“你说,恩与仇,能不能互相抵消的了?”
“恩与仇……你问的是我?”涵煦转眼来看他,神情里有些狐疑,“这是什么意思?”
“人犯了错,就要承担,你说是不是?”
涵煦盯住了他看,然而应青木掩饰得极好,坦坦荡荡地任由她瞧着。于是涵煦也看不出什么来,想了想便点头说道:“犯了错误,自然都该承担。不过也要留下余地,给人个改正的机会,你说呢?”
“那你可要记住了。”应青木忽地放下心来,“记住了,这是你说的。”
“你瞒着我什么?”
“总不是为你坏的。”
涵煦并没有追问下去。她足够明理,懂得分寸。
“你说什么?”
“大人。凤栖并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何况,大人也许不知道,”应青木咬了咬唇,“詹仰贤是涵煦和我的恩人。”
徐轩成沉默半日,背转了身子,开口。
“你之前瞒着我什么,我并不计较。”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在说的,“只想问问,你如今为何又要告诉我呢?”
“因为……那是因为……詹仰贤不如大人。”应青木急急地往前跨上两步。“他所谓勾结旧贼,也不过是手段。但是他的心狠手辣……若是这天下落在他手里,恐怕又要出另外一个旧贼了。”
徐轩成轻轻“嗯”了一声。
“大人不信我了么?”
“你从前瞒过我多少?我如何还能信你?”徐轩成冷冷笑了一笑,噎得应青木倒退一步,“不过,我倒是还相信你是明事理的。可这种事要讲求个证据,你虽有证人,他詹仰贤若是死不认账甚至杀人灭口,也难保万一。何况这种事顶了天又能是什么罪名?勾结犯官……慢说当今皇上心里本就是向着他的,就算不向着他,光凭那薛大夫几句说嘴就要定他谋反罪不成?只是,我倒是没想到……旧本检死之前竟还想要摆我一道,也怪不得他说什么‘江东欺我’。还放出鸽子送信来故布疑阵……原来已经定下狠毒计策!可惜,可惜,一窝里头狗咬狗,偏不叫你们如愿,这还不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