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自己连他朝政之事都不闻不问便为了一己之私去贸贸然指责他辱骂他轻蔑于他,哪里还是当初那个信誓旦旦说着要同他一起开辟清平世界的杜涵煦!
哪里还配得上那一盆观音莲!
她本是极聪明的女子,一瞬间便已了悟。楚风察言观色,此刻淡淡问道:“要回去问问么?”
涵煦却仓惶地后退两步。
楚风心下明白,摇摇头道:“这件事,他还有一样出路。我答应了前辈,如今便不能掺和进去,打算足不出户呆在这里享福算了。你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全在于你。不过我想提醒你的是,空乘派当初立派宗旨,是为苍生。”
宗旨不灭,而其门派不灭。
涵煦知道张叶枫变了,空乘派也跟着变了。当年的空乘派,每一位弟子都能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而今大华危在旦夕,若是应青木走了,必然无人能够对抗詹仰贤,空乘派中也无人有此力挽狂澜的能力,若是为了空乘派的安危置天下苍生于危难之中……
空乘派如何当得起!
君王万乘之尊,空乘派立意便是民贵君轻。若是连它也变成权贵争权夺利的把戏……
涵煦不能再想下去。
不可为一己之私牺牲万民。
我要这天下,即使是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往,也能永远安乐存于世间。
楚风又补上一句:“其实应青木大约也不想赶尽杀绝。他要空乘派消失,你们把人遣散了也就罢了。占山为王总是当权者心中一根刺……你们让下山去的弟子,向世人传布你空乘派的理念。如此在人心中世代相传,何愁空乘之说不能千古流芳。”
涵煦终于是听懂了。
之前都是……着相了,着相了呀。
至此她心中再无之前芥蒂,竟是向楚风行了一礼:“之前我和师父都是糊涂了,全没想到这些,幸得楚姑娘指点。”
楚风这么些天光是琢磨着这一类的事了,既不想着情情爱爱也不必再想着安身立命,心无挂碍之下有什么是想不通的?摆摆手道:“你还是先想想要不要给应青木提夺情这个醒吧……不过照我看,他未必是没想到,只是没有尽善尽美的办法。毕竟,各朝各代都是首推‘百善孝为先’的,又自前朝元守正老大人那般举动过后,夺情的名声,实在是不好听啊……”
一如《梧桐锁》之中的艰难抉择。
裕和帝之父,泰丰帝之祖,前朝康宁皇帝朝首辅元守正,父亲逝去之时毫不犹豫地丁忧回家,任皇帝百般挽留也不从,世人皆称颂他孝悌之义,从此,百官逢丁忧不可夺情成为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违此者将受尽天下人口诛笔伐。
若是要应青木丁忧回家,那么即使他离去之前除掉了詹仰贤,三年功夫变数太多,也可以让他之前辛辛苦苦培植起来的力量他的心血悉数毁得点滴不剩;可若是夺情不回,那么应青木便会被天下人指责为不孝,即使搬出“忠在孝前”也难堵悠悠之口,即使能够趁着好的时候做点什么,但应青木做的事情得罪的人多了,难免会有小人胡乱将此事拿出来造谣,最终却一样是前途未卜。何况,应青木又何尝不想回去,奉养年迈的老父?
诚然是进退两难。
这个责任楚风可不想担,因此她只是稍微推动了一下杜涵煦的想法。比起《梧桐锁》来说做出的改变是,空乘派与应青木不会再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想通了自己的错处的杜涵煦也尽快地赶了回去。她这些日子以来做了太多对不起应青木的事情,说了太多伤人的话语,甚至来之前也是想着利用应青木母亲之死来保住空乘派,此举恐怕是会让那人无比寒心的。
回去的时候应青木不在书房。
阖府上下寻了个遍,哪里也没有。涵煦有些痴痴地立在风中,看一片微黄的秋叶打着旋儿飘落。
秋天是衰败的季节,不是么?
不……秋是成熟和丰收的季节啊。
猛地想起了什么,涵煦也顾不及叫人准备马车,自去马厩里随便拉了一匹马的笼头来便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满街的人都惊愕地望着那个策马狂奔的女子,一头乌发随风而动张扬飞舞,热烈而又诚挚……让人仿佛瞧见了曾经活泼俏丽胆大伶俐的杜家大小姐的影子。
是的,还不曾经过众人的吹捧,不曾经过阴谋算计的摧残的杜涵煦,本该是这样的耀眼的光芒。
太多的阴谋算计,太多的勾心斗角,总是会让人忘记了大局,沉浸在“与人斗其乐无穷”的世界里,或是善良或是血腥都不过是争斗的手段和把戏,就那样成为权力的祭品。
而唯有应青木,从来不曾把那些不见光的争斗放在心上。
那些本来就不应该多么在意。
眼中,唯有天下,唯有苍生。
要配得上你啊!
杜涵煦轻快地跳下马。
那人弯着身子,正查看一株有如莲台,却是碧绿色的奇特植物。看上去有种淡淡的,意味不明的悲哀。
观音莲,曾经那盆观音莲,如今这样茂盛呢。杜涵煦想,我还是要配得上的呀。
那个孤独的,却坚韧的身影,是某种几乎可成为永恒的孤寂,既不属于黑,也不属于白,像这个永远分不清黑白的世界。
杜涵煦有些哑了口。
青木,对不起。
可是虽然晚了,我还是来了啊。
那人抬起头来,忽然看见了她,便直起身,脸上浮现温柔的微笑。
“你怎么找来了?”
杜涵煦的眼睛有些酸涩,停了半晌,终于指着那观音莲说道:“来看看它呀……这么久,我都要忘记它了。”
应青木有些惊愕地看着她,又低下头去看看那观音莲。
宝相庄严的仁慈。
千金散尽还复来,人生难得一知己。相逢时节,定然有震动莫名。
应青木微笑了。
“看过了,回去吧。”
杜涵煦也点头:“好。”
应青木翻身上马,然后向杜涵煦伸出手去。
人生难得一知己。
詹仰贤死了。难以置信,他看上去那样强大,所有的一切都一直是在掌握之中的,旧言和徐轩成被他毫不费力地解决掉,在临近绝境的时候还能爆发出,对应青木几乎是毁灭性打击的手段的人,这样的一个人,他的死亡却是意外地简单。
应青木的办法就是拖。
关于夺情和丁忧的问题他暂时还无暇考虑,但是瞒下母亲死亡的消息,这一点对他来说并不是很难做到的事情。尽快地解决掉詹仰贤,于法理上做不到,但是政治的黑暗性,可以让他在短短的半个月内除去自己的敌人。
困在天牢里的詹仰贤,甚至没有吃上一顿断头饭——当然他实际上是在得意于入狱之前的那些布置,计划着什么时候可以出去,要怎样报复应青木——然而他迎来的是一根穿脑的铁钉。从天灵盖刺入,缓慢而痛苦,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太狠了吗?
对着应青木的亲人下了死手,就要做好被报复的准备啊……那明明是年迈的,而无辜的老人。
再黑暗的世界也有它的规则和禁忌。所有人都无法忍受被侮辱或是被伤害的——母亲。
张叶枫被涵煦隐瞒得很好。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好徒儿正打算将空乘派解散,已经开始偷偷联系了她的林师兄,应青木偶尔会前来拜访,态度安分,让他觉得空乘派还是一片光明。
这些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是因为——“我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