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疯了一般的跑回山上,路上行人纷纷躲开,生怕他冲撞到自己。
四月的山间,荼蘼花开的如火如荼,那样生气繁茂,宛如没有那样忧伤的名字,没有一语成谶的悲伤。
卫庄看见叶千染时,她正呆坐在杏花树下,白色烟罗衣染满殷红的鲜血。
触目惊心。
她呆坐在那里,像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怀里是青衫血染的诸葛流云,左手攥着什么东西,紧紧的,全身都在颤抖。
再往屋里走,阿莼阿莼和爷爷都躺在血泊里。
触目惊心的红。
鲜血淋漓的场景。
心头忽然涌上一阵不祥之感,卫庄想到什么,颜卿……
卫庄不安的唤她,“千染!”,嗓音干哑的根本不像他。
叶千染没有抬头,似乎没有看见他,似乎听不到他说话。
“千染……”
叶千染这时才恍惚回过神,抬头看了看他,却又不像在看他,目光涣散的没有焦点。
一阵悲伤突然涌上心头,卫庄咽了咽干哑的嗓子,伸手去触她的衣衫,“千染……”
她摸到身边的一把铁剑,用全力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剑上的血迹已干,斑斑点点,像殷红的锈。
她拿着剑艰难的后退两步,和他拉开一定距离,直到这个时候,卫庄才看清她左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锦衣卫的令牌!
果然是颜卿派人做的。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瞬间。
她手中的剑已经指向他的胸口。
叶千染记得卫庄派去给她带口信的人身上带着这样的令牌。
为什么。
她的脸色苍白的几欲透明,握剑的手还在颤抖,她冷冷的看着卫庄,冷的像千年的寒冰。
卫庄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她问,“为什么?”
卫庄盯着她,似乎不相信她是在问他。
不是问,是质问。
质问他为什么要杀了他。
“为什么?”她重复的问,机械而麻木,仿佛得不到答案就会这么一直问下去。
卫庄看着她,脸上浮上古怪的神情,削薄的嘴唇吐出三个字,“我没有。”
叶千染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她问,“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杀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
只因一个令牌,她就认定他是杀人凶手,卫庄突然觉得很可笑,这是他爱的女人,这是他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女人,如今这个女人却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拿着剑指着他。
忽然想起在金陵,另一个女人,他找了十年的,他的母亲,对他说,从丢弃你的那刻起,我就没再想过和你见面。
她也抛弃了他,用一个拙劣借口,因为术士的一句,双生子相克,所以他便注定了被抛弃的命运。
嘴角的冷意更盛,笑意也更深,他挑了挑好看的眉,“我这辈子只相信一个人,而这个人至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我,千染,你很好,真的很好。”
他的手忽然握住了剑尖,在她还来不及思考,还来不及反应时,剑已经深深的没入胸口,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
叶千染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看见剑尖下他的胸口处,血流的更汹涌了。
卫庄忽然笑了,用尽全力拔掉胸口剑,整个身体无力的倒下去,叶千染已经冲到他身边,两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血还在不停的流,她捂住他的伤口,脑子里一片空白。
可那些血不断的涌出,湿透了他的衣襟,湿透了她的衣袖,他笑了笑,仿佛那么重的伤都是假的,他说,“我这辈子只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找素未谋面的父母,一件是爱你,如今他们不要我,你也不要我,我这辈子可真的算白活了。”他的话柔软而平静,却像利刃,一字一句,一刀一刀割在人的心上。
她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的落下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她紧紧的抱着他,苍白的嘴唇不停的哆嗦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卫庄伸手拂上她的脸,叶千染紧紧的把他的手贴在脸上,眼泪却落得更快,他虚弱的笑了,“如今看到你为我流泪,无论什么都值了,我憎恨离别,但若,离别能让你思念我,我愿意离开你。”
那样决绝,而不留余地的话。
他的手急速的从她手中滑落,像坠落的流星,重重砸在地上。
刹那间,叶千染感觉脑袋里“轰!”的一声,眼前金花飞舞,自己的灵魂似乎脱离了躯体,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她对外界的一切都已经没有了感觉。
她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一口鲜血呕出来。
二十年前,京城,除夕。
耳边的爆竹声在不停的响。满地的瑞雪白银,象征着这一年的丰收,对大多数人来说,除夕是旧年的终结,新年的开始,人们应该比任何时候都要欢喜。
可对于十一岁的卫庄来说,却跟以往没什么不同,依旧只有贫穷,孤独,饥饿和随时随地都可能到来的死亡。
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一个亲人。
没有人在乎他。
他什么都没有。
别人最快乐,最欢愉的时候,却是他最痛苦的时候。
遍体鳞伤的趴在一户人家门前,他依稀记得,好像是因为偷了一个烧饼,而被人抓起来打了很久,怎么来到这里的,他记不清了,只觉得很累,很冷,不想动。
他觉得他可能要死了,却没觉得有多难过,觉得死了也是件好事,反正没有人会在乎。
爆竹声还在响,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有人说话,他却连眼睛都无法睁开,仅存的一点意识的他听到了一个浑厚的中年人的声音,“管家,拿点东西给他,大过年的,这孩子也挺可怜的。”
随后他又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充满着喜气,“老爷,老爷,夫人生了,是个女孩,恭喜老爷。”
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中年人对身旁的管家道,“管家,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又低头看见脚下奄奄一息的小男孩,忍不住叹息一声,“今天叶府有喜,他来到这里,也算缘分,给他包点东西,再给他点钱,让他也过个好年。”
有人往他怀里塞了东西,那人说,“小乞丐,算你走远,今天恰逢老爷得女,与人同乐,你拿了钱就赶紧走吧。”,
后来,他竟然熬过去了,醒来发现身边是包好的食物,怀里是一个金元宝,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
抱着食物,他站在叶府门前看了很久才离开。
后来,他辗转去了山东。
二十二岁除夕那年,仍旧是一个人,那时的他已是济南首屈一指的富商,一个人在坐在窗前喝酒,突然想起十一岁时,那个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自己命运的小女孩。
他变卖了所有产业,回到京城。
他这一生,没试过对什么人好过,只是为了报恩,在那个中年人最困难的时候帮了他一把,只是单纯的想要报恩,以后,各不相欠。
他不喜欢欠别人。
可却换来个那个中年人对他的青眼有加,百般提携。
第一次尝到了快乐,是什么。
他冷静,残酷,绝情,可却那个中年人面前变得温顺起来。
心甘情愿。
这一生中唯一的一点温情。
遇见那个小女孩时,她十五岁,他二十六岁。
她懵懂,天真,单纯,爱和恨,那么分明,还那么喜欢生气,斤斤计较。
他成熟,冷静,世俗圆滑。
他有那么多女人,美艳的,漂亮的,温柔的,善解人意的,他想要,从来没有的得不到的。
却没想到会栽在一个15岁的小姑娘手里。
那么彻底的沦陷。
他这辈子唯一后悔的就是从山东回来。
回来,遇见她。
她虽然漂亮,却并不比别人出众多少,甚至还点了贵族小姐的坏脾气,他见过比她更漂亮,更温柔,甚至比她善解人意的女人,可那些女人的面目却在他眼睛里越来越模糊,惟独她的轮廓依然清晰如初。
他一次又一次的离开京城,却又一次又一次的回来。
他一次又一次的纵容自己沦陷。
可她却丝毫不在意,若即若离,心不在焉。
他这辈子最无法容忍的背叛,也因她,而变得不值一提。
她是他这辈子的魔障,一声注定无法解脱。
她让他变成了自己讨厌的那种人,那种得不到,又放不下的废物。
如果,可以,他宁愿没有遇见她,仍旧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浪子,没心没肺,也挺好的。
可是为什么,最后躺在她怀里的时候,他却感觉不到后悔,看见她流泪,为他流泪,他觉得好像一切都值了。
毕竟这辈子,他在乎的这个人,也会为了他伤心。
不像另外的那个女人,他找了她十年,她却不肯多看他一眼。
也罢,他从不喜欢强求。
这辈子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就这样。
十年后,叶千芷在宫人的陪同下登上京城郊外的玄都观,想要见见自己的在清修的姐姐,叶千染只回了她一句话,“施主如今一切安好,了然已心满意足,至于其他,了然已经全部放下,还请施主请回吧。”
叶千染站在山顶看着华丽的仪仗队下山,她9岁送去教坊司的妹妹,17岁遇上自己命定的男人刘腾,他曾经是靖江王的世子,现在大原的皇帝,更曾经是叶府里的阿生。
如今的叶家,恢复了往日的尊贵,父亲和哥哥被接回京城,哥哥更是平步青云,一路坐上了吏部尚书的位置,位居百官之首。
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而她的故事早在那个男人倒在自己怀里时,已经结束。
叶千染看着天空略过的浮云,青山依旧,白云依旧,飞鸟依旧。
她依旧。
树上落下这个秋天的第一片落叶,叶千染弯腰捡起,淡黄色的梧桐叶,握在指尖。
她回转过身,关了道观的门。
把一切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