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什么都明白了,她早就想离开他了,她早就设计好了这一切,因为要离开他,所以孩子不能活下来。
挥手散去管家和花娘,卫庄扶着案几艰难坐下,心里空荡荡的发疼,她竟然如此绝情,他已经够薄凉,她比他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朱红的案几上安静的躺着一封信,卫庄克制着着,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拆信的手还是不停的颤抖,明明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用了很久,那两个字赫然映入眼帘,脑子轰的一声,身体和灵魂被炸裂开来,像行走在荒野里劈头盖脸而来的闪电,落入身体,瞬间经年。
“休书。”
往事像一盏旋转不停的走马灯,她在他记忆里穿行,卫庄的视线有些模糊,白纸翩然落地,脑子里翻来覆去,乱七八糟的都是关于她的记忆。
“嫁给你之后,我会专心做你的妻,为你生孩子,为你洗衣服,为你做饭,心里只想着你一个人,只看着你一个人!”
“我不会离开你,以后都不会离开你!”
“这辈子我都是你的人,除非有一天你把我休了!”
“我爱你!”
那些声音由清晰渐渐变得模糊,再从模糊变得清晰,额头上冒出冷汗,他的右手紧紧的按着胸口,想起她在休书里写的那一句,“各自嫁娶,百年陌路!”,郁结在心底的一口血,呕出来。
“叶—千—染……”
叫出这个名字,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那样从胸腔里蒸发出来的恨意,可以毁天灭地。
三年后,永乾五年,暮春。
苏州城外。
三月江南,草长莺飞,杂花生树,杨柳摇曳,游人如织,穿城而过的苏州河,河水碧绿清澈,河岸的芦苇在微醺醉人的风中舞动,远处青山隐隐,一行白鹭鸣啾飞入天际,河堤边走来三个人,身穿烟白和身着碧绿衣裙的女子身边跟着长身玉立的男子,暖暖微风中夹杂着野草清香,三人逶迤而来,走过河堤,迈过大片草地,他们在一处山脚下停下,这是苏州温家的祖坟,坟地里长满杂草,有些荒芜,惟独面前这个坟是新培的黄土,干干净净,身穿烟白和碧绿衣裙的女子拿出供品和纸钱,上香磕头,然后碧绿衣裙女子扶着烟白衣裙的女子起身,问,“小姐,你真的要走?”
说话的女子就是卷碧,当年的小丫鬟如今已经长成挽了发的新妇。
身穿烟白衣裙的女子抬了眼眸,那是一张绝美的容颜,曾经倾倒过苏州城的容颜,现在这张脸依旧美丽,却没了当初那般锋利,漆黑的眸子是经历世事后的淡然,周身散发着稳重的气息,这便是叶千染。
叶千染点点头道,“之前不走是因外公外婆还在,如今他们二老也走了,我就没什么可留恋了。”
卷碧拉着她的说道“小姐如今孤身一人,卷碧不放心,不如小姐留下来吧。”
叶千染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知道这三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你该相信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更何况,我从小就羡慕话本小说里那些仗剑走天涯的侠女,如今有了机会,断然不能错过。”
卷碧身边的男子也说话了,“卷碧,你别劝她了,她的脾气你比谁都清楚,想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叶千染笑了,嘴角有浅浅的梨涡,“绮年,卷碧就交给你了,你可不能欺负她。”
叫绮年的男子看了看卷碧道:“我哪敢欺负她,她不欺负我就好了。”
卷碧不悦的白了他一眼。
叶千染看着两个人,心里说不出的欣慰,卷碧绿斓和她,有一个人能得到幸福也是好的。
“现在兵荒马乱,到处都是流寇灾民,我不放心小姐一个人上路!”,卷碧皱着眉无不担忧的说。
叶千染握着她的手,“没事,我能保护自己,你放心吧。”
卷碧侧脸看了看绮年,绮年朝她点点头,卷碧这才安心,恋恋不舍的拉着她,“那小姐保重,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来苏州找我们,卷碧是小姐的丫鬟,这辈子都是小姐的丫鬟。”
叶千染笑着点了头,从绮年手中接过包袱,“我听绮年说,你有了身孕,好好照顾自己!”,又转向绮年,“绮年,我把卷碧母子交给你了,你可千万要好好对他们。”
绮年含笑点头,卷碧眼中有泪光闪动,她伸手抱住叶千染,语声似有哽咽,“小姐,保重。”
叶千染低低的在她耳边说道,“你也保重。”
春日的阳光照着叶千染渐行渐远的背影,日光把她的背影拉的颀长,她走的并不快,却很稳,一步一步,那么坚定,卷碧看着她的背影,眼泪又落下来,她八岁进温府,如今十几年过去,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她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她,可是……,谁曾想到,她也会成亲,还是嫁了苏州城里最风度翩翩的少年,真是世事无常。
伸手抹去脸上的眼泪,绮年叹息一声,把她揽进怀里。
夕阳西下。
叶千染在夕阳下。
叶千染踏着夕阳的余晖走进这座小镇,小镇很小,却也繁华,夕阳给小镇镀上一层暖色,整个城镇看上去温暖而美丽,叶千染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今天晚上终于不用借宿别人家了。
她投宿在一家客栈,客栈很小,很简陋,房间内,除了床铺桌椅之外,竟没有多余的东西,不过叶千染已经很满足,过去三年,她和卷碧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也经常在野外露宿,还遇见过劫匪,身上的钱财被洗劫一空,也曾经为了生计做一些苦力,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挣来的银子,却因一时的心软被人骗的干干净净……即使这样,她们也走到了苏州,虽然经过战火洗礼,苏州城已经大不如前,温家人为了躲避战火纷纷北上,只留下了年迈的外祖父祖母,可她们毕竟不用在挨饿。
现在外祖父外祖母也已仙去,苏州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空荡荡的祖宅,她再没有留恋的理由。
和衣躺在床上,叶千染望着破旧的帐顶,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深深的孤独,她身边再也没人陪伴她,现在,她是真正的一个人。
也并不是第一次感觉孤独,很久以前,她就开始有了这种感觉,久到自己都记不清时间,这三年里,白日她总是很忙,忙到脑子里几乎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人和事,可一到了晚上,那种孤独和寂寞就会像海水一般涌来,她时常会感觉抓狂,抓狂并不是因为孤独,而是因为她孤独时总会想起卫庄和流云,是的,卫庄让她抓狂,她可以理所当然的想起流云,却不允许自己想到卫庄,是她抛弃他的,是她放弃的,她不能想,一想,就会觉得她在承认自己做错了,后悔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觉得做错了,后悔了,她就会恨自己,她不想让自己恨自己,她已经一无所有,不能在丢开自己。
窗外月色朦胧,耳边是远远近近的虫鸣,偏远的小镇,异乡的夜里,她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包括外祖父外祖母过世,她都没有流泪,她已经没有眼泪。
可现在她却有种流泪的冲动。
人的感情有时就是这么奇怪。
就像她时常在夜里惊醒,会没由来的觉得难过,也并不是是遇到了什么事,可难相反的,她刚刚遇见一俩桩好事,可是在那样的静夜里,她会忽然感觉到难过,难过深入骨髓,她觉得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