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水波被晨风吹拂,桂树、白杨、红松在远处葱葱郁郁耸立,挂着红色军牌的奥迪轿车一路畅通无阻驶入这处园林风光中,在上京城里,寸土寸金的地方,绿化面积达到这样惊人程度的地方屈指可数。
除了最神秘不可触碰的中南海,这里显然也可以排得上档次。
军车停在一幢小楼前,乔然板着脸,怀着满腹心事,经过警卫员查验,独自步入这幢木质阁楼。
皮鞋踩在老旧的红木楼梯上,发出嘎吱嘎吱异响,和他的心情一样沉重。
这一次,能不能有所收获,还是未知,躺在军区医院的乔剑却已经被专家下了死缓通知书,这辈子他将不能行人事,哪怕人工代孕,试管婴儿这条路都走不通,他的卵丸毁灭性破碎,彻底断绝了乔家传宗接代的希望。
这样的打击是乔然从未经历过的,一夜之间,儿残兵倒,他原本乌黑的头发从鬓角处生出几根银丝来,白得刺眼,却浑然不知。
二楼楼梯口处,一名中年军人正站在那里,相貌不凡,站姿笔直,看到乔然一步步沉重走来,目光中闪现出微微的惊讶。
“卢秘书,首长他……”乔然停下脚步,抬头注视着这个国字脸男人。
“首长在书房,你直接过去敲门就好。”卢振武尽量压低嗓音说道:“乔部长,出了什么事?一大早就有好几通电话直接打到首长那里,我看……”
他说到这里,不再言语,摆了下手,意思是情况不太好。
站在这儿,卢振武一方面要传话给乔然,另一方面,也想探听探听消息,为首长服务,万事巨细,出不得半点差错,哪怕犯了一丁点错,他这个秘书就别想干了。
“出事了,回头再和你细说。”乔然哪有心情和他谈话,现在能赶快见到首长,才是他心里反复思量的事。
“好,回头说。”卢振武指着书房,点了下头。
与他擦肩而过,乔然微不可闻叹了口气,一向高大挺拔的背影仿佛直不起来。
书房的门虚掩着,红木老化,漆皮也掉了不少,让人感叹岁月沧桑,有壮士暮年的忧愁。
乔然整了整军装和帽檐,定定神,望着那扇门,高声喊道:“报告!”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虽然洪亮,却显出疲惫来。
“是乔然吧?进来。”威严的回应透过门隙,沉稳又中气十足。
“是!”
推开房门,这间宽敞明亮的书房景致全部映入眼底。
窗朝朝阳,光线刚好射在一位老人的身上。
身材不是很高,但头发乌黑,面容红润,不显老态,他穿着一件军绿色衬衫,手掌按在宣纸上,挥毫泼墨,眼神一丝不苟,运笔有力,书写着什么。
书桌后面一大排书籍陈列在红木柜上,有些封面已经发黄破皮,两把藤椅摆在房间靠墙一侧,中央的小桌上几盏茶杯,一只紫砂壶,闲情逸趣,分外雅致。
书、茶。
“为你那群兵蛋子来的吧?”老人抖动手腕,在宣纸上描墨书写,没有抬头。
“是。”乔然摘下军帽,托在手掌中,笔直站着。
“延庆口失守了?”听不出语调中的感情,老人的话轻描淡写,让人摸不准他的态度。
“是。”乔然眼睛一紧。
“喔。”得到了确信,老人却仿佛早已掌握这个消息,平淡不惊,仍然专注于他的毛笔字。
等了片刻,见他没有下文,乔然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首长……”
“等。”老人不容拒绝吐出一个字来,仍未抬头。
乔然只好按捺住焦急心情,不能随意走动,只能肃立在这里,脚底如猫抓一样难熬。
太阳已经升起,他看到墙上的挂钟指向七点半,终于,老人直起身子,将毛笔放在笔架上靠着,再次欣赏一遍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点头,看向乔然。
“你想从我这里讨什么。”老人的眼白浑浊,但锋芒却一点不减。
“首长,孤狼大队技不如人,我认罚认处分。”乔然脸上青筋一片片耸立,激动说道:“但是他龙腾也太欺负人了!三十二个人,没一个能站稳敬礼,缺胳膊折腿,军区医院骨科病床都占满了!穆千桐手断脚断,和残废没什么两样。”
“就这些?”老人抬眼看他一下,厚厚的眼袋翻了翻,像只大蛤蟆。
“还有……他带人冲进医院,废了乔剑。”乔然知道,所有消息都不可能瞒得住这个老人,他如果不说实话,后果将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守备部长可以承担。
“乔剑?”老人眼睛里闪过一道回忆神色,点头说道:“喔,他又惹事了吧?”
“是。”乔然也不打算辩解,牵扯到自己家的事,多说一句,就有私心的嫌疑。
“确实有点过分了……”老人似乎自言自语着,转个圈,又盯上了他的作品。
没有下文了?
乔然张了张口,想说话,又咽了回去,老首长的慢脾气他是清楚的,往往不说话的时候,就是在酝酿什么。
“乔然啊,有空的时候多读几本书,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聪明,演算使人精密,哲理使人深刻,这外国人总结出来的东西也适合我们,实在读不懂,你可以写字,画画嘛!”老人背着手,终于又开口了。
这话让乔然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首长,我文化水平不高,家里有几本书,写毛笔字不行,画画更学不来。”他硬着头皮实话实说。
“我知道你肚子里有几滴墨水,你看这宣纸,产自泾县,自古著名,为什么?”老人从桌上取下一张柔软半透的宣纸,铺平在另一处空位上。
乔然摇头,他哪懂这个啊。
“泾县的稻草纸,纤维粗,不容易腐烂,制作的时候在纸浆里加上桑、竹、麻,再经过十几道工序,历时一年方能造就,取它写字则骨神兼备,作画则神采飞扬,墨分五色,被誉为千年寿纸,不腐不烂。”老人一点一滴介绍着,手掌轻抚桌上的纸张,最终才抬头看向乔然:“你明白我的话没有?”
“不明白。”乔然愣愣摇头。
“回去多读读书……”老人叹了口气,这不是对牛弹琴嘛,白费了一番口舌。
“首长,这事就这么算了?”没得到确切的回复,乔然心不甘情不愿。
老人眼里陡然射出一抹精光,沉声叱道:“你这个小子!惹上一堆纰漏,不知找错,还想怎么样?”
“我……”没料到首长突然发火,跟了他几十年,乔然很少见到常秉德发脾气,印象中,老首长就是一文人,写字看书,和那些大老粗将军一点都不像,作风严谨却不严厉,深得他们这些铁打汉子的敬仰。
这样一位老人发起火来,可想而知他惹下的事后果有多严重!
“陶国良怎么死的?谁派他去执行命令的!”老人怒气威严,让乔然冒出了冷汗。
“是……乔剑偷了我的密码令。”
“延庆口可以改为民用建筑了。”常秉德手指点在桌上,戳破了那张崭新宣纸。
乔然两眼一睁,他知道这个命令意味着什么,延庆口改旗易帜,孤狼番号将不复存在!
“首长……”眼睛一酸,他忍不住流下两滴泪来。
身为军人,没有什么能超过荣誉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出身部队,成长在孤狼,多少年来,乔然心中一直装着这个记载在史册上的功勋团队,孤狼没有了,那些特种兵怎么办?他培养的狼子狼孙怎么办?将来谁还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支番号?
“这是军部首长研究之后做出的决定!”常秉德狠狠拍着桌子,沉痛骂道:“所有责任都由我替你抗,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再回守备部,总后政法那里缺一个主任,明天就滚去上任!”
乔然脸色一下白如宣纸,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刚刚说的话,就是在提点他,要换岗位了,要从京畿守备部调离,从武官变为文官,总后政法部主任,那就是一个架空的位置,等于无形中降了一级!
“好好修身养性!别再给我丢人!”老人冷冷扫过他的脸,声音放缓下来,“龙腾你也敢去惹,这不是虎口拔牙,不知死活吗!这件事上面交给我处理,一碗水端平,你下去,他们也不能就这么心安理得算了!”
这话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只要仇人没好日子过,他受点处罚也值了!乔然挺直腰杆,目光随老人的脚步移动。
老人望着窗外东方升起的太阳,将沉稳的背影留给身后的乔然。
“你只管等消息去,他们不是想看我笑话嘛,龙腾我管不了,虎贲还在天子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