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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到了后衙正堂外,众人被喝止停在廊下。寄柔年幼,身量也不显眼,于是将视线极快地在周围一掠。方才一路走来,鲜有人声,唯有此时,见屋檐下左右把守着十几名持刀的护卫,穿得乌金铠甲,面色冷肃,兵刃在日头下寒光闪烁。而那正堂上的门大开着,地上摆着两扇屏风,正中的太师椅上安然坐着一名年轻武将,一手腕上缠着只乌黑马鞭,正用鞭柄轻轻扣着几案。另一手捧着一本府库帑簿,看得专注。有名着四品文官服饰的官人正跪在面前,用袖子替他揩去靴子上的灰尘。揩了半晌,一只才好,那将军倒似脚上也长了眼睛,慢悠悠将另一只脚架起来,叫他继续。

寄柔不忍卒睹,连忙撇开眼。那将军背后站立的一名紧袖戎衣的侍卫正巧走了出来,背着手,昂着头,在檐下往众人中瞧了瞧。瞧见有一个身量极纤细的,垂着头,脖子后面倒是雪白细腻。他便走过来,握拳在唇边低咳一声。寄柔眼皮一撩,见这个人高鼻深目,傲气十足,分明是昨夜里从破庙把她掠来的少年,于是怨恨地瞄他一眼,便别过脸去。

这少年虞韶见寄柔看他,脸上立时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负着手,又溜溜达达地踱回去了。

他这一番举动,被另一名侍卫,名叫赵瑟的,一五一十看得清楚。赵瑟生得细眉细眼,笑模笑样,骨子里却最奸猾的。他趁人不备,冲虞韶睐了睐眼,又往将军身上努了努嘴。虞韶撇过头只做看不见,赵瑟“噗”笑了一声,趋前在将军耳边笑道:“人都领来了,您也不抬头看看呐?”

陆宗沅冷哼一声,抬头的同时,放下手里的帑簿,当着心窝直踢一脚,那濮阳知府姚举业臃肿的躯体便往后飞了出去,如山一般瘫在了地上,再没声息了。突生变故,众人都惊怔了,虞韶、赵瑟两人也不敢再打眉眼官司,忙敛容侍立。

陆宗沅似嫌被姚举业玷污了般,轻蔑地掸了掸靴子,起身将帑簿“啪”一声当头扔在姚举业脸上。姚举业颤了一颤,无意识地呻吟起来。陆宗沅才说道:“姚举业任内,濮阳县一县每年亏空万两以上。姚举业为弥补亏空,计亩派捐,每田一亩,要捐大钱五十文。莅任八年,侵吞部定谷价与勒捐的钱数,计赃不下二十余万两。以小民之脂膏,肥其欲壑,留着这样的狗官,白白浪费濮阳城的米粮。来人,把他拖下去,悬挂在城头,先曝晒三日再说。”

寄柔见他突然翻脸,姚举业一个大活人,生生被踢掉半条命,既觉得快意,又是害怕,心里突突直跳。偷眼觑去,见陆宗沅面不改色地走了出来,目光散漫地在众人脸上扫过。原来他也是很年轻的,不过二十余岁,不穿甲胄,也未戴冠,只穿着件青绢箭袖,长眉秀目,双眼极其的明亮,除非动怒,惯常总含着三分笑意。若将手里的乌鞭换做折扇,便不是武夫,是一名斯文俊秀的书生公子了。

走到檐下,被日头一照,他眯了眯眼,皱眉笑道:“你们倒乖觉,不要老的,只要小的,怕方圆百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都被绑回来了,好大动静!”停了一停,又忍笑说:“赵瑟,你去营中点一点人数,但凡没有见过血杀过人的,或是没来得及娶媳妇开荤的,人手一个。只不许挑拣,分到哪个是哪个——男人不见血,就像刀子没开刃,上了战场腿要软,还没娶媳妇的,也趁着命还在给自己留个后——去吧。”

赵瑟笑嘻嘻地答了声“是”,一阵风般地去了。

被虏来的这群女子,任是再糊涂的,也早明白了。当下哭得哭,晕得晕,寄柔也被刚才那席话惊得好像天上冷不防劈下一个响雷,震得半晌做声不得,连手心里被端姑的指甲刺进肉里也不觉得了。隐约中,听见陆宗沅又叫道:“虞韶过来。”

虞韶走过来,虽强作镇定,却抑制不住耳朵也臊红了,半晌,才轻声道:“我,我杀过人,见过血!”

“这样啊……”陆宗沅拖长语调,乜斜了虞韶一眼,然后点点头,仿佛认可了虞韶的说法。

虞韶察言观色,登时懊悔,忙硬着头皮补救道,“可我还没娶媳妇,公子爷也知道,我家里……三世单传。”

陆宗沅忍俊不禁,摇头道:“你才多大,娶媳妇早了点吧。”

虞韶挺了挺胸膛,不再扭捏,一张脸板板正正,大声道:“回将军,属下十六岁,不早了!”说着不由俊脸微红,垂着的眼帘下,眸子飞快地一转,把视线投向了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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