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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噩梦序教有本,治有宗,立国有纲,知人有道,运天下于一心而行其典礼,其极致不易言也。所可言者,因时之极敝而补之,非其至者也。如衡低而移其权,又虑其昂;虽然,亦有其平者。卑之勿甚高论,度其可行,无大损于上而可以益下,无过求于精微而特去流俗苟且迷复之凶,民亦易从,亦易见德、如大旱之得雨,且破其块,继之以霢霂者,亦循此而进之。鲁两生曰,「礼乐必百年而后兴。」百年之始,荡涤烦苛,伹不违中和之大端而巳。天其欲苏人之死,解人之狂,则旦而言之,夕而行之可也。呜呼!吾老矣,惟此心在天壤间,谁为授此者?故曰「噩梦」。玄黓阉茂之岁,阳月朔旦甲戌,船山遗老识。

噩梦衡阳王夫之撰孟子言井田之略,皆谓取民之制,非授民也。天下受治于王者,故王者臣天下之人而效职焉。若土,则非王者之所得私也。天地之间,有土而人生其上,因资以养焉。有其力者治其地,故改姓受命而民自有其恒畴,不待王者之授之。唯人非王者不治,则宜以其力养君子。井田之一夫百亩,盖言百亩而一夫也。夫既定而田从之,田有分而赋随之。其始也以地制夫而夫定,其后则唯以夫计赋役而不更求之地,所以百姓不乱而民劝于耕。后世之法,始也以夫制地,其后求之地而不求之夫,民不耕则赋役不及,而人且以农为戏,不驱而折入于权势奸诡之家而不已,此井田取民之制所以为盛王之良法,后世莫能及焉。夫则有制矣,田则无制也,上地不易,百亩而一夫,中地一易,二百亩而一夫;下地再易,三百亩而一夫。田之易不易,非为法禁民使旷而不耕也,亦言赋役之递除耳。再易者,百亩三岁而一征也。一易者,间岁而一征也。上地百亩而一夫,中地二百亩而一夫,下地三百亩而一夫,三代率因夏禹之则壤为一定之夫家,而田之或熟、或莱、或有广斥,皆不复问。其弃本逐末,一夫之赋自若,民乃谨守先畴而不敢废。故春秋讥初税亩,舍版籍之夫而据见在垦田之亩以税也。讥作邱甲,用田赋者先王之制,五百七十六夫而出长毂一乘,至此则核实四邱之田为一甸。其后并以井邑邱甸为不实而据见在之田亩,合并畸零以起赋。舍人而从土,鲁之所以日敝也。然则取民之制,必当因版籍以定户口,则户口以制税粮,虽时有登降,而抛荒卤莽,投卖强豪、逃匿隐漏之弊,民自不敢自贻以害。得井田之意而通之,不必问三代之成法而可以百世而无敝也。

孟子言农夫获谷之数凡五等,以中为率。古者上岁民食月四鬴,中岁三鬴,下岁二鬴,以三鬴为准,十一而取一夫之税,岁赋二十五鬴有奇。鬴六斗四升,古斗斛大小不可详考,大率一鬴当今三斗而弱。其赋七石五斗,以米半折之,为米三石七斗有奇,赋未尝轻也。古今量制虽难通算,而以食七人准之,则岁获略止四十九石。今南方稻田,岁获上田不过十二亩,下田不过二十亩,今法止额粮一石内外耳。是古之赋税且三倍于今而有余,民何以堪!惟古者以夫定税,一夫止取其百亩之赋。殷、周一沿夏之则壤,而但记其民籍之登耗。地虽辟而赋不溢,若其荒废而赋亦不减,则所谓农服先畴而治安长久也。今云南以工计田,猺洞以户起科,皆其遗意。故民有余而无逋欠,岁入有恒,量入为出,亦无忧国用之不给也。即如洪武间惟征本色一石,亦不患金钱之匮,则核户口于立国之始,以永定田制,民何忧不足,地何忧不垦!逋负无所容奸,蠲赦可以不数,而国抑何忧乏哉!

立国之始,法不得不详。有国之道,用不得不丰。不祥则苛横者议其后,面变易增加之无已。不丰则事起而猝无以应,必横取之民,以成乎陋习。如驿递者,国之脉络,不容壅滞者也。故在国初,水马驿栉比蔓绵,恒处于有余。建驿官,设驿卒,站马、站夫,红船、快船,铺程供应口粮,皆细计而优储之,即驿官利其有余而私之,勿问也。乃以济公事,而民力以事,而民力以不与闻而舒。嘉靖间,言利之小人始兴。万历继之,祟祯又继之,日为裁减。为之说曰,「非勘合火牌,不许应付。」而实则大不然,水则掳船,陆则派夫,县不给则委之殷实,委之行户,已而全委之里甲。孰为作此俑者,流毒无穷?则何如加赋之犹有定额也!驿递之外,莫如公费。且若皇华衔命,监司巡行,宾客经过,节序宴会,相为酬酢,宾兴考课,必有供奖,廨宇桥路,必时修理,下逮舆皂犒赐,孤贫拯给,皆人情物理不可废之需。无故统天下而作贫苦无聊之态,实则不能废而听吏横取之民。苟其横取,则无可复制而益趋奢滥,于是而民日困,国日贫,诬上行私,莫之纪极矣。

会典田粮起科,上田每亩不过七升八合极矣。乃今南方额派,有亩一石有奇至二石者。其源有二,苏、松、常、湖等郡,则张士诚君臣没官之田,与籍没豪右及迁徙濠,泗之产,皆名为官田,俱照佃客纳租田主之数输官而免其赋役。当时稍便之,愚民利小利赁耕之,遂为世业。其后督责不堪,足以逃亡。海中丞瑞不能为奏请改民以均苏之,而平铺于民田,以为一切苟且之计。故无官无民,其派均重,而民困极矣。若他处虽无官田,而市郭民居、山林、园圃、陂池,皆丈量起科。其后鬻产者留宅地山林而卖其田,乃以彼粮铺于田亩。岁久移易,莫从稽考,而粮有倍堕者矣。其失在不念廛居之征,以市肆冲僻为上下,初非可以丈量定者。山林则荣落无恒,园池则修废因人,岂得计亩以为额!古者廛有廛税,不入经界。林木竹苎则可于鬻处税之,而不可限以恒有。今欲苏民之困,唯有据见在之垦田,以七升八合递下为准,而元额断不可复。但令实科实征,民自可无逋欠,亦何国计不足之有!若弘治、万历两次丈量,所司皆以取足元额,而略为增减。其万历中江陵橾切,尤为一切之法,愈不足据也。

言三代以下之弊政,类曰强豪兼并,赁民以耕而役之,国取十一而强豪取十五,为农民之苦。乃不知赋敛无恒,墨吏猾胥,奸侵无已,夫家之征,并入田亩,村野愚愞之民,以存田为祸,以得有强豪兼并者为苟免逃亡、起死回生之计。唯强豪者乃能与墨吏猾胥相浮沈,以应无艺之征。则使夺豪右之田以畀贫愞,且宁死而不肯受。向令赋有成法而不任其轻重,孤儿独老可循式以输官,则不待夺有余授不足,而人以有田为利,强豪其能横夺之乎!赋役名数不简,公费驿递不复,夫家无征,一切责之田亩,田不尽归之强豪不止,而天下之乱且不知所极矣。

唐制:郡县有赤、畿、望、雄、紧、上、中、下八等,以为官秩之崇卑,出身之优劣,升迁之上下。事之繁简,任之轻重,人才之进退,因以分焉,诚善法也。今官制于府州县注以繁简,犹之可尔。注以顽淳,巳非奖厉风俗、责成教养之道。况注以饶瘠,则是羡之以贪而悼其廉也。筮仕之初,已有饶瘠在其胸中,欲士之有廉耻,民之有生理,得乎!

税粮分派,令民征纳多寡有截然之数,则愚民易知而奸诡无所容。立法者在上一切为苟简,而使下分析之为繁难,此甚无谓也。如漕运以四百万石为准,派于直省各若干万。乃额粮之多寡,初不整齐,而部授数于司,司分派于州县,取必于部授之总数,以碎细洒分之,遂于斗、升之下,立合、勺、抄、撮、圭、粒、粟等虚立之名。因而轻赍、耗脚、水利河南、过湖江西、两尖及楞木、松板,亦就零星派数而洒加之。奸伪相乘,善算者莫之能诘,而况愚氓乎!夫名,因实而生者也。勺、抄以下,无此量器,何从而为之名?十粒为圭,千粒为抄,谁为历数?粒下有粟,岂剖碎稻麦为十粟耶?凡此,皆可资一笑。乃徒以爚乱人之耳目,而施之以利析秋毫之教,非小失也。且如北运以广储偫,亦岂必四百万之整齐而无余欠哉!则何如通计可漕地面夏说秋粮共若干,因坐派民米一石,运米几斗几升,至于升而止,即或于四百万石之数有余有欠,亦何不可!官仓所入,不妨岁有畸零。农民所输,自可截然画一。若民田亩之有畸零,自以三从五,七从十,一二消除,皆至升而止,则一切脚耗之类,皆可简明计之矣。如折色输银者,亦但可至厘而止,其下有毫、丝、忽、杪、微、尘、纤、埃,猥诞亡实名目,尽属可汰。盖部司惮烦,不先为分析,而约略授以总数,乃使郡邑缕分,而至于泛滥以成乎纤诡耳。至丈量地亩,古人至亩而止,不成亩者勿计也。今即不能,亦可至一亩十分而止,如厘、毫、丝、忽之名,奚从而生?使于亩分之外,算有余赢,蠲以与民,亦不至于病国,王者亦何爱此锱铢,而显受尽地力之恶哉!凡诸琐细不经之名数,前代未有,始于宋、元之间舞文小生,窃律历家之余渖以殃民。祸虽小而实大,安得一涤除之,以快天下之心目也耶!

光禄寺岁费二十四万,郊庙、社稷、群小祀、庆成、长至、元旦、万寿、番使宴赐皆取给于内,干清、坤宁二宫常膳,上奉慈养,旁及东宫与未就封之皇子皇女,下给六宫六尚,以至宫婢奄寺之食料,莫不仰资。一日之费仅六百六十两有奇,其俭蔑以加矣。盖米面出于正供,酒醋、醢菹、禽鱼、蔬果具于各署,盐茶蜡枣俱有实收本色,不尽以烦太仓,其措置亦密矣。乃仰未免有唐、魏之风焉。故逮成化时,虚祖宗积贮之帑藏以供御用而后,又可知已。至正德移太仓银一百一万有奇为金花,以供游幸犒赐之用,凡四倍于岁供,而国遂虚。嘉靖初,新都总已,于遗诏未能复归太仓,以待新主之善政,因循一年,遂转为醮坛之费。醮坛罢而御用承之,相沿以至于匮乏,则二十四万二千余两之制,空有其名而费不赀矣。然后知周礼「唯王及后不会」之用意精也。王后之好赐,虽不会而取给于职币。职币之入,多寡随时,俭可以畜而奢有所止,中主之志欲亦得矣。萧何有言,「使后世无以加」,诚远虑也。子孙处承平之后,不能深喻艰难,束之则愈纵,势所必至,何似豫达其情以为之节宣哉!

黄册之法,始于开尚书济一言而定一代之规。乃行之既久,十甲司册者习为奸私,以成影射飞漏之弊。然法虽诡而人存,脱漏堕射,犹有所稽核,迨册书废而愈乱矣。一县数万户,册籍轮掌,而总寄之一县吏,又非大猾不任此,安能持之数十年乎!若通黄册之法而善用之,无如不专任十甲,而当十年大造之际,于十甲内递轮一甲管十年之籍,新旧交相对验,各存旧册以相稽考。且县之有丞薄,非漫设也,唐、宋有司户之官,正为此设。无如专委于簿,以统纠其鬻卖别户收除之实,每一官交代,即举任内有无推收,具册呈县。其县每岁实征之册,必从簿发,而令当年里长与册书封验,无有差讹而后开征。此最为民事利病之尤者,必不可以苟且取便者也。

立法之始,无取太宽。常留有余之德意于法外以使有可宽,故大貉小貉之弊必至于大桀小桀。唯通国计之常变,而处于有余之地,乃宽之于课程,则民不狎为易供而其后受束湿之苦,斯以乐生有道矣。今百姓之困敝,殆无孑遗,皆自守令之考成为始祸之本。闻嘉、隆间且以岁课满八分以上者,大计膺贪酷之黜。上虽未为之法,而下自体德意以行之,故民力裕而民心固,虽土木之变,邓茂七、黄萧养、刘、赵、鄢、蓝诸寇之窃发,弗能摇也。以税粮完欠为有司之殿最,法始于江陵,一决其藩而不可复收矣。申、王二相,反江陵而过为纵弛,乃以资言利者之口实。温体仁全师江陵之术而加甚焉,有户书李待问者为之羽翼,乃令知推行取,府县印官给由,皆行户部,比较任内完欠,遂使牧民者唯鞭笞赤子为务,而究之逋负山积,激成大变,所谓「则何益矣」者,信矣。故户部考成之陋制不革,而欲民之免于深热,必不可得也。

军卫之制,行之百余年而大坏。成、弘间军尚可用,卫弁亦尚自力于武事,正、嘉而后,不可复理,势所必然也。唐变府兵为彍骑,而特重边帅之寄,故虽有渔阳之祸而终得朔方之益,揖吐蕃、回纥而进之而终诎于中国之强。宋与本朝仍旧相沿,惮为改饬。宋之禁军、厢军与卫军略同。禁军,团营也,厢军,卫所也,皆散武备于腹里也。夫唯军卫聚屯于边,其身家托焉,而又沐浴于刚劲之气,则莫之劝惩而自练习于武勇。若散屯于腹里,使其黠者游文墨歌舞之中,其陋者龌龊于鸡豚园池之利,心厌甲胄,而神气俱为之疲苶,欲其不化而为惊麏缩猬,不可得已。且兵聚则勇,散则怯,故东汉自平乱以后,置屯黎阳,所以聚之于勇武之乡也。天下皆有兵。而天下无兵矣。腹里之所防者,盗贼耳。其始发也,良有司率机快健捕制之而有余;藉令其啸聚渐众,移边兵而讨之,亦易尔,乌庸是郡郡而置军乎!洪、永间分列卫所,颇以迁就功臣而处之善地,遂以坏一代之军政。即以屯田言之,使屯于腹里而耕民所可垦之田,何若屯于边而垦民所不耕之土乎!制腹里之盗贼,以民兵而已足。畜厚威于边,不特夷狄莫之敢窥,腹里之奸宄,亦隐然有所畏詟而不敢逞。南循海澨,接南宁、太平,绕黔、滇、建昌、黎、岷,遵九边尽于登、莱,皆用武之区。中间要害如徐州、虔南、偏沅、郧、夔、潼关,亦可扼险而收土著丁健之用。沿海则水师训习之地也。环绕以固中区,为诗礼耕桑之域。运天下于掌,而处九州岛如一室,莫便于此,勿为袭赵宋褊忌之计,以自翦羽翼而成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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