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粤记」:『戊戌春仲,遂同泛海观石碑洋,石碑洋者海中孤岛,上有一石,高百仞余阔十仞余,宛如碑碣,卓然中流,天下奇观也。过此百里,则海坛故疆,又数百里则囗囗东庠,闽极界,出此夷矣。一日,乘巨舰破浪,偶阁沙砾,舟人惊惶,将军独自若,谓畲曰:「吾与公岂海中腐骨乎」!潮长,竟脱。将军宛陵(即安徽宣城)人,往在辽左,身经百战,故抚台(指金学曾)檄置海坛,命统舟师捕寇。余因是极骋览,然每逢奇胜,辄思培之,培之亦忆余也』按林培之此时尚留三山。
四月,林培之告归养母,以书约先生游罗浮,遂还三山,同入粤,便道游石竹山、九鲤湖诸胜。
「入粤记」:『四月书来,谓将告归省母,罗浮故名山也,足下无意乎。余自海上走三山,则培之往鼓山矣,复就之鼓山,信宿而归,遂同游雪峰水口,往来凡旬余。五月六日,余归连省告先坟,并辞吴容所先生。十三复至(三山)。十五日培之先发,十七日余发,十八会于宏路驿,十九同游石竹山』。
「与林培之入粤便道宿石竹岩」诗:『笙箫缥缈接飞仙,峭壁参差境自偏,入洞紫云迷曲径,凭栏青霭落平田,林间伏火还留灶,石上鸣琴不用弦,乘兴已经三腊屐,莫将疏鬓叹流年』。其二:『一宿孤峰上,悠然物外心,鹤归青海杳,鹤啸碧云深,钟磬僧常定,风尘梦不侵,明朝相别后,因忆此登临』。五月二十二日,至莆田,拜林公兆恩祠。二十三日,游九鲤湖,赋诗。
「入粤记」:『二十二日至莆田,余拜林龙江词,时卒四阅月矣(按「林子年谱」记龙江先生卒于万历二十六年正月十四日)。次日,同游九鲤湖,湖大百亩许,深莫测也,底外纯石,其源自数百里来,四时常满溢奔湃,九漈声如鼍豉,轰轰震天,游人至此,俗卢忘矣。其最胜在水帘洞,如烟如云,如雪如波涛,跳跃〈氵剽〉〈氵扬〉,随风远近,日色横照,则金碧朗晃,变态万状。坐玩良久,举杯酌赏。培之曰,「匡卢瀑布,春夏则溢,冬则涸,不若此无分四时也」。又曰:「乐哉今日之游」。余曰:「余游诚乐,使公而为布衣,乐岂减是乎」!曰:不减。「使公而居政府,乐岂加是乎」囗曰:不加。则相与叹曰:「得乐于山水,犹莫之加损也,况得乐于性天乎」囗信宿出山,培之谓余曰:「是灵梦闻天下,何为犹无所祈」。曰:「素位而行,不敢有所希冀,利害祸福,到则知之,先知庸益乎囗故三游石竹,再游九鲤,无所祈也」。培之笑而不言』。
「游九鲤湖诗」:『碧涧澄潭留古迹,芒鞋黎杖踏斜曛,八公悟道空思汉,九子丹成却羡君;涛涌悬崖秋作雪,烟生古鼎晚流云,莫拟顿醒人间梦,鼍鼓鲸音书夜闻』。五月二十六日,抵泉州,寓邓麟石家,游清源山。
「入粤记」:『二十六至泉,地主邓麟石以归善尹觐过家,遂邀游弥陀岩,岩有石室,因山石凿为佛像甚伟,前径路逶迤,石刻「招饮径」三字。交荫嘉木,清泉飞出树杪,饮数巨觥,遂沿涧登扳,至巢云岩,列坐涧曲,洗盏清流,迭酌至醉,此皆清源山西麓也,昏黑始下山』。六月初三,至漳州;初七,出闽关。初八,至潮州;十六,抵惠州。二十九日,入山,遂居罗浮。
「入粤记」:『六月初三至漳,培之问余,吾闻漳有吴学淳,闽中长者也。持义甚高,公岂习其人乎囗曰:「吾老友也」(按吴学淳亦潘碧梧弟子);因邀与谈而去。初七出闽关有「初出闽关值大风雨」诗。初八至潮,……十六至惠,罗浮惠之望也,培之遂归东莞,余从此入罗浮』。
「惠阳别林培之」诗:『偶有罗浮兴,同为岭海行,长程俱借马,每饭必分羹,蔬菜声名重,昙花世界轻,今朝忽岐路,黤黤别离情』。
「居罗浮记」:『……乃入山居石洞,六月二十九日也,山多枫树,秋露零落,枫叶淅淅,竟夜有声。或万里无云,月如加明,星如加大;或风雨骤来,溪声雷迅;或晓起蒙阴,白云缕缕入户,与香烟交错;或夕影横斜,石崖芳草,可散步班荆;或日色晴明,采葛男妇,徭歌遍山谷,其致皆足乐也。余读书静坐,忘其非家,未几仆病,土人代炊,又病。余白:「是山灵欲劳我」!乃就涧极泉,沿崖拾薪,自给晨夕,且以饷仆之病者,二旬仆愈,培之屡书言欲入山,不果也』。
秋,在罗浮,怀董崇相,寄诗三首。其一云:『江头别去两经秋,献赋明光赐锦裘,遥约幔亭并太佬,此时踪迹在罗浮』。
十月,培之来自东莞,遂与同游洗耳泉、清霞洞、冲虚观、黄龙洞、玉女峰、飞云峰诸胜。
越三日,培之下山;又三日,先生亦下山。盖至此已居罗浮四阅月矣(详见「两粤游草」「居罗浮记」)。
十月二十九日,访林培之于东莞;十一月,同游西樵(按西樵在广州西南百二十里,属南海县地)。
「游西樵记」:『十月晦,余访培之于家,拜其母,诸弟子侄相见,颙如、济如也。十一月朔,培之驾舟与余往西樵;且曰:是月望前,吾卜迁葬先室,今姑乘间游。次日过波罗海,谒南海神庙,庙起自唐韩文公,碑记具在……。庙前冈突起,上亭扁曰「浴日」。纵观海天,茫淼无际。三日,抵海珠寺,宿焉!寺在羊城南郊海中,宋李忠简公始建……。五日,发海珠。六日,抵观山市;盖西樵北麓也。次日,冒雨登岭……。八日,游西峰书院,本霍文敏建也。文敏从孙雅知培之,时巳有事羊城,独其弟益茂留饮,庭中桂一株,干大如斗,嘉树也。培之为葬事别去,余复宿云居』。
连日先生与霍茂等(霍韬孙)游西樵聚仙台、环翠楼、大科峰、九龙洞、喷玉岩、天湖、碧玉泉等处,复游白云洞诸胜,计自入山至出山约旬日。
「游西樵记」:『西樵故未有称,自霍文敏(韬)、方文襄(献夫)、湛文简(若水),卜隐其间,遂名闻天下,与罗浮埒。峰峦重重,包裹如莲花然。周回四十余里,山宜茶,居民十三村,悉藉茶衣食,不复知禾麦桑麻也』。
秋末,吴容所尚书卒,年十八(囗),谧襄惠。
仲冬,至端州(今广东高要县),与培之友梁约中游七星岩,遂遍历水月宫、玉虚宫、三仙观、栖云亭、石室岩、环翠亭、紫竹洞、卧龙洞诸胜(详见「游七星岩记」)。
冬,访邓钟(道鸣,一字符宇)将军于东安,居九星岩下(按东安今广东云浮县)。盖先生与其同出于俞大猷之门,故交也。
「邓将军平黎小传」云:『邓将军者,东山参将元宇公也。囗按将军温陵人,万历丁丑武进士,为东安参将,时方奉命平琼州酋黎马屎有功,历官前军都督,同知四川贵州总兵官,以征苗播功予世袭』。
「游九星岩」诗:『东冈城外九联峰,擢秀争奇并可怜,古洞玲珑悬夜月,层崖阴霭吐寒烟,虚疑一剎西天上,实见双星北斗边,风景有余山壤僻,客来心赏欲栖禅』。
是年,董崇相得第进士。
万历二十七年己亥(一五九九),先生五十九岁。
春初,邓道鸣将军招饮于燕喜亭,先生诗贺之。
「题邓参戎燕喜亭用韵」:『练成虎旅更谁如,裘带雍容水竹居,好客新开方亩宅,谈兵自注六韬书,芳春鸣鸟声相应,细雨棠梨叶已舒,衰病独惭张仲侣,尊前频忆草玄庐』。
二月,访沈士庄刺史于康州(今广东德庆县),遂游三洲岩。
「游粤西记」:「己亥二月,复访沈刺史于康州,游三洲岩,此两粤之界也』。
按三洲岩在德庆县东七十里。「明一统志」载:『三洲岩取蓬莱第三洲之名,岩中有石室,室有石乳,苍绿色,间类佛像钟磬玉麟游鱼之属,宋周敦颐、苏轼等并有题识』。
二月初四月,在德庆(即康州)始闻吴容所尚书讣,先生作文祭之。
「祭吴容所先生文」:『岁己亥二月初四日,温麻山农陈第游西樵过德庆,始闻大司马容翁吴老先生之讣,已数越月矣,怆然恸哭者久之。乃以絮炙寓祭曰:呜呼痛哉,丁酉暮春,第有漳泉之游,至戊戌夏始归谒也,仅一二见,复为东粤之游,不意浪迹方外,未及言归,而竟抱此永诀之戚也。……第自去冬在罗浮附尺素,今闻仙逝,乃在秋末……。第与友人约游五岳,今且积懑思归矣,然虽归也,求为曩时之畅饮浩歌,岂可得乎』囗
「康州署中重晤康文学用韵为答」:『五岭飞花二月深,岂期书剑复同临,风尘莽莽惟双眼,今古寥寥独寸心,暂听莺声依宦舍,底将鹤梦向禅林,何当迟暮逢知己,绿酒青灯不断吟』。可知二月末先生尚在广州。
三月,入广西过苍梧,趁昭州(今广西平乐县)船,溯江而进,旬日至昭州,谒平乐令黄文宇,先生里人也。复具舟溯漓江而进,五日至桂林,道经阳朔憩焉。至桂林会见里人薛慕南,时主藩幕,遂寓而遍游焉。
其记桂林之游云:『省会道途坦洁,风俗朴茂,余以慕佳山水至,日乘肩舆令奚儿载酒恣其所之,所闻三十里内外,无不游也。尝游风洞山……又尝观榕树门……门上老榕一株,根劈为两,分左右而夹门,人从门行走,若出榕跨下,……先师俞虚江祠,在门北数武,余入而拜,出抚榕睠焉不能去,又尝游七星峰……象鼻山……白龙洞……虞山舜祠……又尝游尧山……时春三月,杜鹃盛开,一片红锦,亦奇观也』(「游粤西记」)。
四月,还过苍梧,欲溯左江游都峤白石,阻雨不果,归康州。
『余自二月末发苍梧,四月初旬回过其地,苍梧寄酒,桑寄生所酿,佳者不亚苏州三白,复欲溯左江游都峤白石,阻雨不果,归康州』(同上)。
夏,还粤东,重宿海珠寺;有诗,并答林培之论读书之法。
去年曾结海珠盟,最喜重来月色清,波浪茫茫窗外动,帆樯面面镜中行,云连村郭尘难到,树扫星河暑不生,永夜溯回人独醒,渔灯灭尽听钟鸣。
「答林培之」:『尝闻古有一钱尺帛不入私房,今于足下见之,又闻闺门之内,肃若朝廷者,亦于足下见之,足信非烟火中人也。弟自束发游江湖,阅人颇多,倾盖而合,合而不能稍离,离则思聚,聚则经岁月而未忍去,独俞虚师与足下二人耳。易曰:如兰断金,岂草草乎囗弟之游桂林也,衡山在望,湘水非遥,独以未尝握别足下,故复返五羊(即广州)耳。弟之所以逍遥汗漫,行万里若适莽苍者,所幸有三、不幸有二:幸而不富不贵不病故能游,不幸而无怙无恃故得游,足下有母,从吾游能乎囗且弟萧然一身,无所需于人世,往来两粤,邓将军为之聚粮,然受少辞多,未尝过费其资斧,余者馈遗,一切谢绝。念置身方外,与世日疏,受而不报,徒挂方寸,故必却也。又晚年饮食恬淡,颇觉肠胃坚完,间或燕会,富贵者家,不下箸则忤人,遍下箸则伤腹,不得已往往避匿。尝语友人:「江湖乐矣,尚有三苦,一者惠金,苦我辞也;一者置酒,苦我避也;三者投刺,苦我答也。不日来东官,足下其无以三苦者苦之』。
又与论读书之法云:『夫读书当读史,诗文实在所缓。史者古人实用,贵得其神髓,故定心忍性,死生不动,古人有之,持以自校,则德进,拨乱应变,仓卒立辨,古人有善用其法则业修』。
不久,林培之来会;乃与之再游崖山,观宋故宫处,作「崖门吊古」诗。
按「祭林定字先生文」云:『今年夏,又同至崖门,视宋宫故处』;盖系指二次至崖门事也。
「崖门吊古」云:『君臣同日蹈沧波,宗社沦沈可奈何,潮落崖门苗黍长,月明陵庙杜鹃多,乾坤有泪伤沙漠,江海无情吊汨罗,罢说当年兴废事,白云孤岛且高歌』。
时黎马屎纠众剽掠三州十邑,制府令邓道鸣将军渡海,与雷廉琼崖两将,分东中西三路以进。邓任东路,独夺磢门天险,大破黎人,擒其渠魁,班师而还。先生作邓将军平黎小传,并诗以扬之。
「赠邓道鸣将军征黎大捷」:『将军南伐振天声,擒纵由来百巧生,戈申自开鱼鸟阵,烽烟尽扫虺蛇营;月明碧嶂先驱马,雨过沧溟为洗兵,共说黎人终不反,珠崖应筑受降城』(「粤草」)。
秋九月初二日,林培之卒于东莞家中,年五十三;先生视殓恸哭,复致奠焉。
「祭林定宇先生文」:『维万历二十七年九月初二日,柱史定宅先生率,方外友弟陈第视殓恸哭,七日从谭山人辈致奠,十一日将有康州之行,复用酒果造别于其灵曰………始先生在留都,朝廷督过台省,一朝而斥逐者三十余人,留都臣工宜有言而未言也,先生奋不顾要,直以死诤,幸而天子圣明,薄谪之闽也。第自丁酉冬,论交于闽之僧舍,戊戌同为罗浮西樵之游,……今理舟西发,敢以所思之意告于灵右,……』(按旧谱排祭定宇先生事于戊戌五十八岁下,大误)。
「哭林培之」诗:『天涯长别黯消魂,泪洒西风落九原,谏草已知悬日月,典型犹在重乾坤;清秋惨淡闻邻笛,囗社凄凉掩客门,五岳祇今成独往,匣中流水向谁论』。九月中旬,先生由东莞西发,再往康州(德庆)访沈刺史。
「答谭见日(即谭山人)赠别,时余往康州访沈刺史」诗:『寂寞逢君日,东官(惠州)数月游,上书追贾谊,奇策似留侯,江海孤帆夜,风霜满目秋,封康应不往,悬榻待南州』(原注:山人,嘉靖间上时务十事)。
按沈刺史字士庄,为沈士宏将军之兄,时宦康州,先生大约得士宏之介,得缔交焉。是年岁暮,仍驻足康州沈刺史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