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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拉斯纳瓦斯—德尔马克斯1950

那年她五岁。最早的记忆是一连串赤身裸体的陌生人在她母亲的床上爬进爬出。

她母亲解释说:“他们是你的叔父,你必须尊敬他们。”

这些人粗鄙不堪,毫无慈爱之心。他们在这儿待一个晚上、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然后就销声匿迹。他们一走,多洛雷丝·皮涅罗马上就找新男人。

多洛雷丝·皮涅罗年轻时是个美人,格拉谢拉遗传了她母亲的容貌。在孩提时代,格拉谢拉就美得令人倾倒:高颧骨、橄榄色的皮肤、闪亮的黑发、浓密的长睫毛。年轻的身体发育得相当成熟诱人。

随着岁月的流逝,多洛雷丝·皮涅罗的身体发胖了,岁月无情地在她美丽的脸上刻下了痕迹。尽管她不再漂亮,但却是唾手可得,并且床上功夫为人所称道。与人交欢是她的天赋,她以此取悦男子,希望用自己的肉体来换取他们的爱,留住他们。她是名裁缝,生活捉襟见肘,因为她毫无工作热情,村子里只有请不起更好裁缝的人才请她。

多洛雷丝·皮涅罗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因为女儿老是使她想起她唯一爱过的人。格拉谢拉的父亲是一个年轻漂亮的机械师。他曾向年轻美丽的多洛雷丝求婚,她心甘情愿地让他诱惑了。但是,当她透露自己已怀孕时,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把孽种留给了多洛雷丝。

多洛雷丝脾气很坏,她向孩子发泄仇恨。只要格拉谢拉做了一点使她不高兴的事,做妈妈的就要打她,还又喊又叫:“你像你父亲一样蠢!”

这个孩子毫无办法躲避雨点似的拳头或不间断的吼叫。每天早晨格拉谢拉醒来时都要祈祷:求你了,上帝,今天让妈妈别打我。求求你,上帝,今天让妈妈快乐。求求你,上帝,今天让妈妈说她爱我吧。

如果妈妈不打她,那就根本不管她。格拉谢拉自己做饭,自己整理衣服。她自己做饭带到学校里去,总是对老师说:“妈妈今天给我做了馅饼,她知道我特爱馅饼。”

或是:“我撕破了衣服,但妈妈替我缝好了。她喜欢替我干活呢。”

或是:“我和妈妈明天要去看电影呢。”

这总是使她的老师伤心欲碎。拉斯纳瓦斯—德尔马克斯是个小村子,离阿维拉一小时路程。像各处的村子一样,每个人都清楚别人的情况。多洛雷丝·皮涅罗的生活方式是丢人现眼的,这也影响了格拉谢拉。母亲们不让自己的孩子与这个小姑娘玩,怕他们的品德受到影响。格拉谢拉在普拉佐内塔上学,但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同伴可以一起玩。她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孩子之一,但她的成绩很差。她很难集中精力,因为她总是疲惫不堪。

她的老师常常劝她:“你一定要早点睡觉,格拉谢拉,有了足够的休息才可以把作业做好。”

但她的疲倦与晚睡毫无关系。格拉谢拉与母亲共用一个有两个房间的套间,女孩睡在小房间的床上,与妈妈的卧室只隔着一块薄薄的破帘子。妈妈无论与上了她床的哪个陌生人睡觉,淫声浪语总会把她惊醒,她就再也没法睡着了。这一切,格拉谢拉怎么好告诉老师呢?

格拉谢拉把成绩单拿回家时,母亲总是大叫:“我知道你就只能得这种鬼分数。你知道你的成绩为什么这么糟吗?因为你蠢。蠢!”

格拉谢拉总是深信不疑,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下午放学后,格拉谢拉总是一个人到处逛,走过两边栽有洋槐和法桐的弯曲狭窄的街道,经过那些粉刷一新的石头房子———慈爱的父亲们和他们的家人就住在那里。格拉谢拉有许多玩伴———但只是在她的脑子里。有美丽的女孩、漂亮的男孩,他们邀请她参加他们的聚会,聚会上有好吃的糕点和冰淇淋。她想象中的朋友又和气又可爱,他们都认为她很聪明。妈妈不在旁边时,格拉谢拉常常与他们进行长时间的谈话。

格拉谢拉,你帮我做家庭作业,好吗?我不知道怎么做算术,而你的算术棒极了。

我们今晚干什么,格拉谢拉?我们可以去看电影,或到城里去喝可乐。

你妈妈今晚会让你到我家吃晚饭吗?格拉谢拉,我们吃平锅菜饭[1]。

不,恐怕不行。我一走,妈妈就孤零零的了。我是她的一切,你知道的。

星期天,格拉谢拉早早起床,静悄悄地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不惊醒妈妈和床上的叔叔,走到圣胡安包蒂斯塔教堂去,在那里听佩雷斯神父谈论死后的快乐生活,与耶稣在一起的童话般的生活。格拉谢拉真想早点死掉,去见耶稣。

佩雷斯神父是个有魅力的神父,四十刚出头。从几年前他来到拉斯纳瓦斯—德尔马克斯起,他一视同仁地帮助过富人和穷人,病人和健壮的人。小村子里没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佩雷斯神父知道格拉谢拉常到教堂来,也知道有一连串的陌生人与多洛雷丝·皮涅罗同床共枕。这个家不适合小姑娘待,但对此谁也无能为力。格拉谢拉行为端庄,这使佩雷斯神父十分惊奇。她又和气又温柔,从不抱怨,也不谈及家里的生活。

每个星期天早上,格拉谢拉都要穿着一身整洁的衣服到教堂里来———他肯定是她自己洗的。佩雷斯知道城里别的孩子都躲着她,很同情她。每个星期天,做完礼拜仪式后,他都要安排与她待一段时间;如果他有空,还常常带她去餐馆,美美地吃一顿冰淇淋。

冬天,格拉谢拉的生活单调阴郁,令人厌倦。拉斯纳瓦斯—德尔马克斯是一块盆地,四面环山,因此,冬天长达六个月。夏天较容易过,因为那时游人来了,城里满是笑声和歌舞,街上生机勃勃。游客们常常在巴雷多广场聚会———那里在石头上建了一个小型音乐台。他们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欣赏当地人手拉着手围成一个五光十色的圆圈,赤着脚,优雅地跳起流传了几百年的民间传统舞蹈萨达纳舞。格拉谢拉看着他们坐在路边餐厅里喝着开胃酒,或在鱼市或药房买东西。下午1点,酒店里总是顾客盈门,游客们喝着酒,吃着海味、橄榄和油炸土豆片。

最令格拉谢拉激动的是每天傍晚看“散步”。男孩和女孩分成两组,在市长广场走来走去;男孩子瞟着女孩子,而父母、祖父母们,还有朋友们,都在路边餐厅里监视着。这是几百年来一直不变的求偶方式。格拉谢拉极想参加,但她母亲不准。

“你想成妓女吗?”她总是对格拉谢拉吼着,“离男孩子远点。他们只要你一件东西。我有切身经历的。”她痛苦地补上一句。

如果说白天还可以忍耐,晚上就苦不堪言了。透过那块把两张床分开的薄薄的帘子,格拉谢拉听得见粗野的呻吟声、扭动声,沉重的喘息声,还总伴随着淫声浪语。

“再快点……用力!”

……

十岁以前,格拉谢拉就听到了西班牙语中的一切淫词秽语。它们是悄声说出来的,叫出来的,颤抖着说出来的,呻吟出来的。这些情欲的叫唤使格拉谢拉反感,同时也在她身上唤醒了一些陌生的渴望。

格拉谢拉14岁时,那个摩尔人住了进来。他是格拉谢拉见过的最高大的男子,皮肤黑得发亮,头剃得光光的,肩膀宽大,胸膛厚阔,胳膊粗壮。摩尔人是午夜时分到的,格拉谢拉已睡着了。她第一次见到他是第二天早上,他拉开帘子,赤身裸体地经过格拉谢拉的床,到外屋去上厕所。格拉谢拉望着他,差一点没叫出声来。他硕大无比,全身任何一部分都是如此。这会要了我妈妈的命的,格拉谢拉想。

摩尔人盯着她。“啊,啊,这是谁呀?”

多洛雷丝·皮涅罗急忙下床,走到他旁边。“我的女儿。”她简短地说。

看到自己的母亲赤身裸体地站在这个男人旁边,格拉谢拉觉得十分尴尬。

摩尔人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匀称的牙齿。“你叫什么名字,美人儿?”

见到他一丝不挂,格拉谢拉羞得说不出话来。

“她叫格拉谢拉。傻头傻脑的。”

“她很美。我敢打赌,你年轻时跟她一个样。”

“我仍旧年轻。”多洛雷丝厉声说,她转向女儿,“穿上衣服,你上学要迟到了。”

“是,妈妈。”

摩尔人站在那里,看着她。

那位年长的女人拉着他的胳膊,挑逗地说:“回床上去吧,亲爱的。我们还没完事呢。”

“等一会儿。”摩尔人说。他仍旧盯着格拉谢拉。

摩尔人留了下来。每天格拉谢拉放学回家时,都祈祷着他已离开。他使她感到害怕———原因她自己也不清楚。他总是对她客客气气的,从未采取什么行动;但是,只要想到他,她就全身发颤。

他对她母亲的态度就不一样了。摩尔人白天大都待在小房子里,猛喝酒。多洛雷丝赚的钱全都被他拿走了。有时,晚上在做爱的过程中,格拉谢拉还常听到他打她母亲;到早上,多洛雷丝出来时,要么眼睛青了,要么嘴唇破了。

“妈妈,你为什么要容忍他呢?”格拉谢拉问。

“你不懂,”妈妈绷着脸说,“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不是其他人那种侏儒。他知道如何使女人满足。”她卖弄风情地用手梳梳头发,“而且,他发疯地爱上了我。”

格拉谢拉不相信。她知道摩尔人是在利用母亲,但她不敢再多说了。她太害怕她母亲的脾气了———多洛雷丝·皮涅罗真正发怒时是会发疯的。有一次,就因为格拉谢拉胆敢给一位“叔父”泡了一杯茶,她曾拿着菜刀追赶她。

一个星期天的清晨,格拉谢拉起床准备上教堂。她母亲已早早出门送衣服去了。格拉谢拉刚脱掉睡袍,帘子就被拉开了,摩尔人一丝不挂地来到她面前。

“你母亲呢,美人儿?”

“妈妈一早就出去了,她有事要做。”

摩尔人打量着格拉谢拉的裸体。“你真是个美人呢。”他轻声说。

格拉谢拉觉得自己的脸红了。她知道该怎么办。她应该盖上自己的裸体,穿上裙子和衬衫,一走了事。然而,她站在那里,没法动弹。她看到他在冲动;耳朵里响起了那些声音:

“再快点……用力!”

她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

摩尔人嘶声说:“你还是个孩子,穿上衣服滚出去。”

格拉谢拉觉得自己在动,在朝他走去。她伸出双臂搂着他的腰,感受他的男子气概。

“不,”她呻吟着,“我不是孩子。”

接着而来的疼痛是格拉谢拉从未经历过的。简直是种折磨,令人无法忍受;却又十分美妙,令人兴奋。她紧紧地搂着摩尔人,快活得大喊大叫。他把她一次又一次带到高潮。格拉谢拉想:原来这就是全部的神秘。终于知道了一切创造的秘密,终于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知道了一时的、永恒的快乐,这感觉真妙啊。

“你们他妈的在干什么?”

是多洛雷丝·皮涅罗的声音在吼叫;刹那间,一切都停住了,时间也凝住了。她正站在床边,盯着自己的女儿和摩尔人。

格拉谢拉抬头望着母亲,害怕得说不出话来。多洛雷丝的双眼燃烧着疯狂的怒火。

“你这个婊子!”她吼着,“你这个烂婊子!”

“妈妈———求———”

多洛雷丝拿起床边一个沉重的铁烟灰缸,砸在女儿的头上。

这就是格拉谢拉最后的记忆。

她醒来时躺在一间宽敞、干净的病房里,病房里有24张床,全住满了。护士们匆匆来回走动,努力满足病人的需要。

格拉谢拉的头痛得要命。每动一下,全身都火辣辣地疼。她躺在那儿,听其他病人呻吟和叫喊。

下午很晚时,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来到她的床前。他三十出头的样子,但看起来又老又累。

“嗯,”他说,“你终于醒了。”

“我这是在哪儿?”她一说话就痛。

“你是在阿维拉省立医院的慈善病房。你是昨天被送来的,当时你的情况真可怕。我们得把你的额头缝起来。”实习医生接着说,“我们的外科主治医生决定亲自为你缝针。他说你太美了,不能让你留下伤疤。”

他错了,格拉谢拉想,我这一辈子都留下了伤疤。

第二天,佩雷斯神父来看格拉谢拉。护士在床前摆了张椅子。神父看到了这个美丽苍白的年轻姑娘躺在那里,心都寒了。发生在她身上的可怕事件是拉斯纳瓦斯—德尔马克斯的丑闻,但对这件事谁都无能为力。多洛雷丝·皮涅罗告诉警察:她女儿是摔伤的。

佩雷斯神父说:“你好些了吗,孩子?”

格拉谢拉点点头,这么一动,头就像有人敲打一样痛。

“警察一直在问,你有什么要我转告他们的吗?”

长时间的沉默。最后她说:“这是一次意外。”

他没法忍受她的眼光。“我明白了。”

他不得不告诉她的事,其痛苦是言语所无法表达的。“格拉谢拉,我和你母亲谈过……”

格拉谢拉明白了。“———我再也不能回家了,是吗?”

“是的,恐怕是不能了。我们以后再说吧。”佩雷斯神父抓住格拉谢拉的手,“我明天再来看你。”

“谢谢你,神父。”

他走后,格拉谢拉躺在那儿祈祷:亲爱的上帝,请让我死吧。我不想活了。

她无处可去,无人可以投靠。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学校,或是老师们熟悉的面孔了。世界上没有留给她的任何东西。

一位护士在她的床边停下来。“你需要什么吗?”

格拉谢拉绝望地望着她。还有什么可说呢?

第二天,实习医生又来了。

“我带来了好消息,”他尴尬地说,“你好了,现在就可以出院了。”这是骗人的,但后面的话是真的。“我们需要床位。”

她自由了,可以走了———但上哪儿去呢?

一小时后,佩雷斯神父来了,陪他来的还有另一位神父。

“这位是贝伦多神父,我的一位老朋友。”

格拉谢拉抬头望了一眼那位外表柔弱的神父。“神父。”

他说得对,贝伦多神父想,她很美。

佩雷斯神父已把发生在格拉谢拉身上的事告诉了他。这位神父原指望会看到生活环境给这个孩子留下的某些迹象:倔强,桀骜不驯,或是自叹自怜。但在这位年轻姑娘的脸上一点也没有这些迹象。

“你受了那么多苦,我很难过。”贝伦多神父告诉她。这句话意味深长。

佩雷斯神父说:“格拉谢拉,我必须回拉斯纳瓦斯—德尔马克斯去。我把你交给贝伦多神父照管。”

格拉谢拉突然有一种惊慌失措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与家乡的最后一缕联系在被割断。“别走。”她哀求着。

佩雷斯神父抓住她的手。“我知道你觉得孤单,”他热情地说,“但你并不孤单。相信我,孩子,你不会孤单的。”

一位护士拿着一个包裹走到床前。她把包裹交给格拉谢拉,说:“这是你的衣服。恐怕你现在就得出院了。”

一种更大的惊恐攫住了她。“现在?”

两位神父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为什么不穿好衣服跟我走呢?”贝伦多神父建议说,“我们可以谈谈。”

15分钟后,贝伦多神父扶着格拉谢拉走出医院的大门,来到温暖的阳光下。医院前面有一个花园,姹紫嫣红的花朵鲜艳夺目;但格拉谢拉只感到头晕,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他们在办公室坐下之后,贝伦多神父说:“佩雷斯神父告诉我,你没有地方可去。”

格拉谢拉点点头。

“没有亲戚?”

“只有———”要说出来真是很难,“只有———我母亲。”

“佩雷斯神父说,你在村里时经常上教堂。”

是在她再也见不到了的村子里。“是的。”

格拉谢拉想到了那些星期天的上午,想到了教堂仪式的美好,想到自己多么想与耶稣在一起,逃避自己所过的痛苦生活。

“格拉谢拉,你想过进修道院吗?”

“没有。”这个主意使她大吃一惊。

“阿维拉这儿有一所修道院———西多会修道院。她们会在那里照顾你的。”

“我———我不知道。”这个主意令人害怕。

“不是人人都可以去的。”贝伦多神父告诉她,“我必须警告你,那儿的规矩是最严的。你一旦进门发了誓,就向上帝许诺了决不离开。”

格拉谢拉坐在那里望着窗外,脑子里在激烈地斗争着。一方面,把自己与世隔绝的主意令她害怕。一定跟入狱一个样。但另一方面,这个世界又给了她什么呢?不堪忍受的绝望与痛苦。她常想自杀。这也许是一种摆脱悲哀的方法。

贝伦多神父说:“这要由你决定,孩子。如果你愿意,我将带你去见院长嬷嬷。”

格拉谢拉点了点头。“好的。”

院长嬷嬷打量着面前这位年轻姑娘的脸庞。许多年来,昨晚她第一次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有一个年轻的孩子要到你这儿来,保护她吧。“你多大了,亲爱的?”

“14岁。”

她够大的了。早在4世纪,教皇就规定了允许12岁的姑娘当修女。

“我害怕。”格拉谢拉对院长嬷嬷贝蒂娜说。

我害怕。这句话在贝蒂娜的脑子里回响。我害怕……

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她对神父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神让我这样做的,神父。我害怕。”

“贝蒂娜,初次与上帝接触是令人非常不安的。决定为上帝献身是很难的。”

我是怎样找到自己的天赋的呢?贝蒂娜不知道。

她以前对宗教从来没有丝毫的兴趣。还是个小姑娘时,她就躲避教堂和主日学校。十多岁时,她对聚会、衣服和男孩子们要感兴趣得多。如果让她在马德里的朋友们挑选修女的候选人,贝蒂娜肯定会是最后一名。说得更精确一些,她甚至都不会在名单之上。但她19岁时发生的事情改变了她的生活。

她正在床上睡着,听到一个声音说:“贝蒂娜,起来到外面去。”

她吓坏了,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她打开床头灯,发现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这真是个怪梦。

但那声音何等真切。她又躺了下来,但已没法入睡了。

“贝蒂娜,起来到外面去。”

这是我的潜意识在作怪,她想,在午夜时分,我为什么要到外面去啊?

她关掉灯;一会之后又重新打开。疯了。

但她还是穿上长袍和拖鞋,下了楼。屋里的人都在睡觉。

她打开厨房门,这时她感到一阵恐惧,因为不知怎么回事,她知道自己应该从后门进院子。她在黑暗中四下观望,看到月光在一台旧冰箱上闪烁———这台旧冰箱已废弃了,只用来放工具。

贝蒂娜突然知道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了。她仿佛中了催眠术似的向冰箱走去,打开它———她三岁的弟弟在冰箱里,失去了知觉。

这是第一件事。不久,贝蒂娜就为此事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这完全是正常的经历:我一定是听到弟弟起来走到院子去了,我知道冰箱在那儿,我担心他,因而我到外面去查看。

下一次经历就不那么好解释了。那是一个月以后的事。

在睡眠中,贝蒂娜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你必须把火扑灭。”

她坐起来,完全醒了,脉搏跳得飞快。同样,没法再入睡了。她穿上长袍和拖鞋到了门廊里。没有烟,没有火。她打开父母卧室的门,那儿一切正常;她弟弟的卧室也没有火。她下楼查看了每一个房间。没有着火的迹象。

我是个白痴,贝蒂娜想,只不过是一场梦。

她刚回到床上,一声爆炸就把房子震得摇晃起来。她和家人幸免于难。消防队费力把火扑灭了。

“火是从底楼烧起来的,”一位消防队员解释说,“一个锅炉爆炸了。”

接着的一件事发生在三个星期以后。这次可不是做梦了。

贝蒂娜正在露台就餐处看书,看见一个陌生人走过院子。他看着她,就在这一瞬间,她觉得从他身上涌出一股明显的恶意。接着,他转身走了。

贝蒂娜没法把他赶出脑外。

三天以后,她在一幢办公楼里等电梯;电梯门开了,她正要走进去,却一眼瞥见了电梯员———正是她在院子里见过的那个人。贝蒂娜赶紧缩回来,吓坏了。电梯门关上了,电梯上去。不一会,电梯坠毁了,里面的人全都死了。

就在那个星期天,贝蒂娜去了教堂。

亲爱的上帝,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胜恐惧。请给我指导,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办。

当天晚上贝蒂娜睡觉时,答复来了。那个声音说了两个字:“献身。”

她想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早晨去和神父谈。

他专心地听了她诉说的一切。

“啊,你是一个幸运者。你被选中了。”

“选中了干什么?”

“你愿意献身上帝吗,我的孩子?”

“我———我不知道。我害怕。”

但最后,她进了修道院。

我选了一条正确的路,院长嬷嬷贝蒂娜想,因为我以前从未感到这么幸福过……

现在,这个走投无路的孩子又在说:“我害怕。”

院长嬷嬷握住格拉谢拉的手。“慢慢来,格拉谢拉。上帝不会走开的。想清楚了再回来,我们可以讨论讨论。”

还有什么可想的呢?在这世界上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格拉谢拉想,安静会让人好受些。我听过的可怕的声音太多了。她望着院长嬷嬷说:“我会喜欢这片寂静的。”

这是17年前的事了,从那时起,格拉谢拉第一次找到了宁静。她的生命献给了上帝。过去不再属于她。她经历过的恐惧都给宽恕了。她是基督的新娘,到她生命终止时,她将与他在一起。

在深深的沉寂之中,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尽管偶尔还会做噩梦,但她脑子里那些可怕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格拉谢拉修女被分配在花园里工作,打理五颜六色的花,这是上帝创造的奇迹。在她四周,修道院的围墙高高耸立,像一座石山,但格拉谢拉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被关在里面了,它是把那可怕的世界关在外面了———她永远不想再见到的世界。

修道院的生活是宁静的,与世无争。但是突然,她那些可怕的噩梦又变成了现实。她的世界又受了野蛮人的侵袭。他们迫使她离开了避难之地,进入她已永远抛弃的世界。她那些罪过又涌回来了,使她充满了恐惧。那个摩尔人又回来了,她能感觉到他那火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她在抗拒着他。格拉谢拉睁开眼睛,发现在她身上的是那个修士。他想侵犯她,在说着:“别抗拒我,修女。你会喜欢的!”

“妈妈,”格拉谢拉大声喊,“妈妈!救救我!”

注释

[1]. 平锅菜饭:一种用番红花调味的大米与肉、海味、蔬菜烹调成的西班牙饭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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