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腊走进父亲的病房,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詹姆斯·卡梅伦躺在床上,看上去苍白无力,衰老了许多。拉腊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柔情,她终于能够为父亲做一点什么了———一点能让他理解她、疼爱她的事情。她走近床沿。
“爸爸……”
他仰起了脸,喉咙里咕哝着:“见鬼,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客栈里等你干活呢。”
拉腊感到彻骨冰寒。“我……我知道,爸爸。我只是想来告诉你,我去见了麦卡利斯特先生。我对他说,在你病好之前,由我去收房租。还有……”
“你收房租?别让我笑掉牙了。”一阵痉挛使他突然浑身颤抖不已,他重新开口时,声音更虚弱了,“这是命运,”他呻吟着,“我会被人扔到大街上去的。”
他甚至没有为她想一想,她将来怎么办?拉腊站在那儿久久地注视着他,然后掉头走出了病房。
三天后,詹姆斯·卡梅伦被送回了客栈,抬到了床上。
“从现在起,几周内你不能起床,”邓肯大夫对他说,“我每隔一两天来给你做检查。”
“我不能躺在床上,”詹姆斯·卡梅伦抗议道,“我是个大忙人,有很多事要办。”
大夫瞅着他,平静地说:“你自己选择吧,要么躺在床上活下去,要么起床去送命。”
麦卡利斯特的房客起初是乐意看到这个天真无邪的姑娘来收房租的,可等这种新鲜劲渐渐消失之后,他们就开始推三诿四了:
“这个星期我病了,我得付医药费……”
“我儿子每个星期都给我汇钱来,但这个星期的邮件被邮局耽搁了……”
“我不得不买了一些设备……”
“我保证下个星期把钱交清……”
这位年轻姑娘正在为生存而拼搏。她彬彬有礼地听着,然后说:“我很同情,不过麦卡利斯特先生说过了,钱必须今天交齐,否则就必须今天搬出去。”
这些人只好赶快去弄钱,拉腊很不好说话。
“跟你父亲打交道还好些,”一名房客狠狠地嚷道,“他总是答应让我们缓上几天。”
然而,他们最终不得不佩服这姑娘的坚决。
如果拉腊以为父亲的病会促使他对她亲近一些,那她就大错特错了。拉腊竭尽全力、无微不至地照料他,然而,她越是为他牵肠挂肚,他就越是不近人情。
她每天都带给他鲜花和一些小礼品。“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喊道,“别在外面东游西逛,难道你就没有正经事了?”
“我原以为你会喜欢这些……”
“哼!”他把脸扭向一边的墙壁。
我恨他,拉腊想,我恨他。
一个月过去了,当拉腊带着装满租金的信袋走进肖恩·麦卡利斯特的办公室,看着他数完钱后,他说:“我不得不承认,年轻的女士,你确实让我吃了一惊,你比你父亲强多了。”
这话使她感到激动。“谢谢您。”
“事实上,这是第一次把全月的租金收齐。”
“那么,我爸爸和我可以继续住在客栈了吧?”拉腊急切地问。
麦卡利斯特打量了她一会。“我想是这样的。你一定很爱你的父亲吧?”
“下个星期六见,麦卡利斯特先生。”
第五节
十七岁那年,这个细挑枯瘦的小女孩出落成了大姑娘。她的脸庞上带着苏格兰祖先的印记,肤色润泽,娥眉秀丽,目光深邃,黑发如瀑,特别是,在她的身上有一种拂之不去的忧郁神情,浸透着悲惨民族的气质。拉腊·卡梅伦的脸上有了一种使人目光无法转移的魅力。
大多数房客都是光棍,他们只能花几个钱在柯尔斯蒂妓院和其他窑子里玩一玩妓女,因此年轻貌美的姑娘自然成了他们追逐的目标。有的房客会把拉腊逼到厨房的角落,或是在她进他们卧室打扫时对她说:“你干吗不跟我好呢,拉腊?我可以为你做很多事情。”
要不就是:“你还没有男朋友吧?我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男人吧。”再不就是:“你想不想去堪萨斯城玩玩?我下星期要去那里,我很愿意带你一块去。”
在一个接一个房客引诱她跟他们睡觉之后,她冲进了父亲孤苦伶仃躺着的小屋,说:“你错了,爸爸,所有的男人都想得到我。”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冲了出去。
詹姆斯·卡梅伦在那年春天的一个清晨里死了。拉腊将他葬在帕森德尔区的森林公墓里,出席葬礼的只有拉腊和伯莎,她俩都没有流泪。
一个新房客住了进来,是个美国人,叫比尔·罗杰斯,他七十岁左右,秃顶,身材肥胖,是一个和蔼可亲、爱唠叨的老人。每次吃过晚饭后,他就坐下来和拉腊聊天。“你这么漂亮,守在这么个乡巴佬待的地方真是可惜了。”他劝她说,“你应该去芝加哥或是纽约,那儿才前途无量。”
“有一天我会去的。”拉腊说。
“你的人生道路还很长,你清楚自己将来想干什么吗?”
“我想拥有自己的东西。”
“噢,漂亮的服装和……”
“不,是土地,我想拥有土地。我的父亲一贫如洗,一辈子都靠别人的施舍度日。”
比尔·罗杰斯顿时容光焕发。“我过去是做房地产生意的。”
“真的吗?”
“过去我在中西部到处都有房产,我甚至还一度拥有过连锁旅馆。”他的语调里充满怀旧之情。
“后来呢?”
他耸了耸肩膀。“我太贪心,结果全赔光了。但是,在没赔光的时候,那是很有瘾的。”
于是他们谈了几乎整整一夜有关房地产生意的事情。
“做房地产开发的首条原则,”罗杰斯告诉她,“就是O.P.M.[5]。千万不可忘记这点。”
“O.P.M.是什么意思?”
“就是用别人的钱去做。房地产开发之所以能成为一宗大买卖,是因为政府给了你利用低利率和货币贬值的便利,而你的房地资产却能始终保持升值。在这个行业的经营中,最重要的有三件事情:第一是地点,第二是地点,第三还是地点。一座建造在荒山上的建筑,再漂亮也是白搭;而一幢造在繁华闹市的建筑,再丑陋也能使你财源不绝。”
罗杰斯教给拉腊如何运用抵押、如何筹集后续资金和如何利用银行贷款的知识。拉腊边听边想,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她就像一块海绵,迫不及待地吮吸着每一滴信息。
罗杰斯的谈话中有一点对她是最重要的。“你懂吗,格莱斯湾极其缺乏住房,这对有些人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若年轻二十岁……”
从那一时刻起,拉腊开始以一种迥然不同的目光打量着格莱斯湾。她站在空旷的街区旁想象着拔地而起的写字楼和住宅楼。她既感到兴奋,又感到沮丧,因为她的梦想近在眼前,可她却没有财力实现它们。
比尔·罗杰斯离开小镇的那天,他对她说:“记住———用别人的钱。祝你好运,小妹妹。”
一星期后,查尔斯·科恩住进了客栈。他六十岁左右,个子矮小,穿着讲究,整洁端庄。吃晚饭时,他和别的房客围坐在桌前,可是很少讲话,似乎习惯于与世隔绝。
他注视着拉腊乐呵呵地在客栈忙进忙出,从不抱怨一声。
“您打算住多久?”拉腊问科恩。
“还不清楚,也许一周,也许一两个月。”
查尔斯·科恩似乎是一个谜,他压根不与其他房客往来。拉腊试图猜想他是干什么的,显然他不是矿工或渔民,也不像商人,他看上去比其他房客有身份有教养得多。他曾告诉拉腊,他本想下榻在镇上的一家旅馆里,可是那家旅馆客满了。拉腊还发现,在饭桌上,他几乎没动过饭菜。
“你们有没有一点水果?”他带着歉意说,“或是蔬菜什么的……”
“您是不是饮食有忌戒?”拉腊问。
“有一点。我是犹太人。恐怕格莱斯湾这地方没有一家犹太餐馆。”
次日晚上,当查尔斯·科恩在饭桌前坐下时,放在他面前的是一盘羔羊肋排。他吃惊地抬起头看着拉腊。“对不起,我不吃这个,”他说,“我想我已经说过了……”
拉腊微笑着。“您是说过了,可这是犹太教食品。”
“什么?”
“我在悉尼镇找到了一家犹太肉铺,是那位掌柜卖给了我这种羔羊肋排。您尝尝吧,您的房租里包括了每天的两顿饭钱。明天您的伙食是牛排。”
打这以后,每当拉腊空闲下来,科恩必定要来和她聊天,主动逗她说话。她的机敏和主见给他的印象很深。
有一天,查尔斯·科恩向她吐露了他在格莱斯湾的真实使命。“我是大陆物资供应公司的代表。”这是一家很有名的全国性商团。“我来这里是想给我们的新商号物色店址。”
“这太让人兴奋了。”拉腊说。我已料到他不是来格莱斯湾随便转转的。“你们准备在这里盖一座商店?”
“不,我们要物色别的人来盖。我们只是租用这座建筑。”
第二天凌晨三点钟,拉腊在熟睡中醒来,翻身从床上坐起,心头剧烈地撞击着。这是梦吗?不!她思绪奔腾,兴奋得难以重新入睡。
当查尔斯·科恩走出房门吃早餐时,拉腊正守候着他。
“科恩先生……我知道一个极好的地方。”她脱口说道。
他瞪着她,困惑不解。“你说什么?”
“说您要物色的地点呀。”
“哦,哪里?”
拉腊却避而不答。“让我先问您几个问题。如果我有一个您中意的地点,如果我又在这地点上盖起了一座楼房,您会同意向我租用五年吗?”
他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太‘如果’了,不是吗?”
“您同不同意?”她执拗地问。
“拉腊,你懂得建筑上的事吗?”
“我用不着自己去盖,”她说,“我会雇用一名建筑师和一家出色的建筑工程公司去盖。”
查尔斯·科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懂了。这个好极了的地点在什么地方?”
“我会带您去看的。”拉腊说,“相信我,您肯定会喜欢的,这个地点百里挑一。”
早饭后,拉腊带查尔斯·科恩去闹市区。在镇中央的商业街拐角处,有一片空旷的地皮,这里正好是科恩两天前来察看过的地方。
“就是这块地方。”拉腊说。
科恩站在那儿,假装在端详这块地方。“你的眼力真行,这的确是个非常好的地点。”
他已经谨慎地打听过这块地产,得知它的主人是一位叫肖恩·麦卡利斯特的银行老板。科恩的任务是选定一个地点,安排某个承包商去盖这座楼,然后再从这个承包商手里租用这座楼。至于是谁来盖这座楼,对公司来说无关紧要,只要这座楼符合公司的要求就行。
科恩仔细端详着拉腊。她太年轻了,他想,这种念头太愚蠢。然而“……我在悉尼镇找到了一家犹太肉铺……明天您的伙食是牛排。”她是多么富于同情心啊!
拉腊兴奋不已地说:“如果我能买下这块地,按您的要求建造一座楼,您能与我签一份为期五年的租赁合同吗?”
他沉默着,然后缓慢地说:“不,拉腊,它应该是一份十年的租约。”
那天下午,拉腊去见肖恩·麦卡利斯特。当她闯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她。
“你来早了几天,拉腊,今天才星期三。”
“我知道。我是来请您帮忙的,麦卡利斯特先生。”
肖恩·麦卡利斯特坐在那儿,紧紧地盯着她。她确实长成一个俊妞了。不是妞,是个美人儿。他看见她的棉布衬衫被乳房饱满地托起。
“坐下,亲爱的。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拉腊太兴奋,不肯坐下。“我想向您贷一笔款。”
这使他着实吃了一惊。“什么?”
“我想借一些钱。”
他色迷迷地笑了起来。“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假如你需要一套新衣服或是别的什么,我很乐意效劳……”
“我要借二十万美元。”
麦卡利斯特的笑容不翼而飞。“你是在说笑话吧?”
“没有,先生。”拉腊身体前倾,急切地说,“我有一块地皮想买下来盖楼。有一位尊贵的房客愿意租用这座楼十年,所以不用担心地皮和楼房的投资收不回来。”
麦卡利斯特皱起眉头打量着她。“你同地皮的产权人谈过了吗?”
“我正在和他谈着呢。”拉腊说。
麦卡利斯特半晌才回过神来。“慢点,你是说我就是那块地皮的产权人吗?”
“不错,就是商业街拐角上的那块空地。”
“你到这里来,就是想借我的钱来买我的地?”
“那块地最多值二十万美元,我算过了。我给您三十万美元。您从地皮上可以赚到十万,另外加上您给我买地盖房的二十万美元贷款的利息。”
麦卡利斯特直晃脑袋。“你这是在要求我在毫无保障的情况下借给你二十万美元。这绝无可能。”
拉腊倾身向前。“您有安全保障。您可以持有这块地皮和房子的抵押权。况且我已经有租约人了,您不可能赔钱。”
麦卡利斯特坐在那里琢磨着,心里掂量她提出的建议。然后他笑着说:“你瞧,你很有胆识,不过我没法向我的董事会解释这样一笔贷款。”
“您根本就没有董事会。”拉腊戳穿他。
他的笑脸变成了鬼脸。“是的,是的。”
拉腊上身向前微倾,他看见她的双乳压着桌沿。
“如果您答应,麦卡利斯特先生,我保证您不会后悔的。”
他死死盯住她的胸脯。“你一点也不像你的父亲,对吗?”
“对,先生。”一点也不像他,拉腊发狠地想道。
“为了慎重起见,”麦卡利斯特小心地试探道,“就算我感兴趣,谁是你的租约人呢?”
“他叫查尔斯·科恩,是大陆物资供应公司的代表。”
“是那家连锁商团?”
“是的。”
麦卡利斯特兴趣顿起。
拉腊接着说:“他们要在这里开一家大型商场,供应矿山设备和伐木机械。”
麦卡利斯特本能地嗅到了有利可图的气味。
“你在哪儿认识这个人的?”他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他就住在客栈。”
“噢。让我考虑一下,拉腊,我们明天再讨论此事吧。”
拉腊高兴得几乎要发抖。“谢谢您,麦卡利斯特先生。您不会后悔的。”他微笑着。“是的,我看不会。”
当天下午,肖恩·麦卡利斯特就去客栈找查尔斯·科恩。
“我顺道来拜访您,欢迎您来格莱斯湾。”他说,“我叫肖恩·麦卡利斯特,是本镇银行家,刚听说您大驾光临。您实在不该住在我的客栈里,为什么不到我的旅馆下榻呢?那里要舒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