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见父亲又气恼了,她便亲亲他的手,说要唱一支歌,伴他入睡。她低声唱了起来,唱着唱着,父亲的手指从她手里滑落,脑袋耷拉在胸前。这时,我叫她别做声,也别动弹,以免吵醒老人。我们大家一声不响地待了足足半个钟头,本来还要继续待下去,只见约瑟夫读完了那章书,站起来说,他得唤醒主人,让他做了祷告好就寝。他走上前去,呼唤他的名字,碰碰他的肩膀,可是主人动也不动,于是他拿起蜡烛瞧瞧他。
等约瑟夫放下蜡烛的时候,我感到出事了。他一手抓住一个孩子的胳臂,小声跟他们说:“上楼去吧,别出声—今晚你俩自己祷告吧—俺有事要干。”
“我要先跟父亲说声晚安,”凯瑟琳说。我们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就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这可怜虫当即发现她失去了父亲,便尖声大叫:
“啊,他死了,希思克利夫!他死了!”
两人一齐放声大哭起来,真令人心碎。
我跟他们一起嚎啕,哭得又响又惨。不料约瑟夫责问道,我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对一位升天的圣人这样大吼大叫。
他叫我穿上大衣,跑到吉默顿去请大夫和牧师。我当时猜不透请这两个人有什么用,不过我还是冒着风雪去了,结果只请回了大夫,牧师说明天早晨来。
我让约瑟夫去说明情况,自己跑到孩子们的房里。房门半开着,只见虽已过了半夜,谁也不曾躺下。不过,他们安静些了,用不着我来安慰了。两个小家伙在用一些我都想不到的美好念头,相互安慰着。他们谈得那样天真烂漫,世上没有哪个牧师,能把天堂描绘得那样美好。我一边抽泣,一边听的时候,不由得希望,我们大家都能平安到达那里。
第六节
欣德利先生回家奔丧来了。有一件事让我们吃了一惊,也叫左邻右舍说了不少闲话—他带回了一个妻子。
她是什么人,出生在哪里,欣德利从没跟我们说过。也许她既没有钱,也没有门第好炫耀的,不然他也不会把婚事瞒着父亲。
他这位妻子,倒不会为了自己而搅得家里不得安宁。她一跨进门槛,所见到的每一样东西,以及周围发生的每一桩事情,除了准备安葬和有人来吊丧之外,似乎都令她高兴。
从她这期间的表现看,我觉得她有些傻乎乎的。她跑进卧室,还要拉上我,尽管我要给孩子们穿丧服。她坐在那里直哆嗦,紧握着双手,反复问道:
“他们走了没有?”
接着,她歇斯底里般地说起她看见黑色会有什么反应。她震惊,颤抖,最后哭了起来。等我问她怎么回事时,她回答说,她也不知道。不过,她觉得太怕死人啦!
我想她和我一样,不至于说死就死。她人很瘦,但是年轻,气色好,眼睛像钻石一样晶亮。当然,我注意到,她一上楼梯就要气促,突然听见一丁点声响,就吓得浑身发抖,有时咳嗽得透不过气来。可我压根儿不知道这是些什么症状,因而也无法去怜悯她。我们这里一般不去亲近外地人,除非他们先来亲近我们。
三年不见,小厄恩肖可是大变样了。他人变瘦了,脸上失去了血气,谈吐衣着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他回来那天,就吩咐约瑟夫和我以后到后厨房待着,把堂屋留给他。其实,他本想找一间小空屋,铺上地毯,糊上墙纸镴,当作起居室。可他妻子一见那白地板,那烧得通旺的大壁炉,那些锡镴盘子,那只陶具柜,那个狗窝,以及他们常坐的地方宽宽敞敞,可以四下活动,就表示十分喜欢。因此,他觉得为了妻子的舒适,就不必另外布置起居室了,便打消了原先的念头。
厄恩肖夫人还为能在新相识中找到一个小姑,而感到高兴。起初,她跟凯瑟琳唠唠叨叨,亲她吻她,跟她跑东跑西,给她许多礼物。可是没过多久,她便情淡意弛了,而她一闹别扭,欣德利也就变得暴虐了。她只要发一句话,表明不喜欢希思克利夫,这就足以勾起丈夫对那孩子的满腹旧恨。他把他从他们身边赶到仆人那里,不许他再去听副牧师讲课,非要叫他到户外去干活,逼迫他跟农场上的雇工一样干重活。
这孩子遭此贬黜,起初还能忍受,因为凯瑟琳把学到的东西都教给他,还陪他在地里干活玩耍。两人都可望长得像野人一样粗野。小主人压根儿不管他俩表现如何,搞什么名堂,因而他们也就避开了他。他甚至连他们礼拜天是否去做礼拜,也不闻不问,只有约瑟夫发现他们没去的时候,才责备主人太不经心,这就提醒他下令给希思克利夫一顿鞭子,让凯瑟琳饿一顿午饭或晚饭。
然而,一早跑到荒野上,在那里待上一整天,这是他们的一项主要乐趣,事后受受惩罚,只不过成为一桩笑料罢了。副牧师可以随意布置多少章节,让凯瑟琳背诵,约瑟夫可以不停地抽打希思克利夫,直到胳臂酸痛。但是,他们一旦又凑到一起,至少是一旦策划出什么调皮的报复计划,便把什么都忘了。有多少次,我眼看着他们一天比一天鲁莽,只好暗自流泪,也不敢劝说一两句,唯恐失去我对这两个举目无亲的孩子还保留的一点点影响。
一个礼拜天晚上,他们碰巧又因为吵闹之类的小过失,而被赶出了起居室。等我去喊他们吃晚饭的时候,哪里也找不见他们。
我们把房子上上下下都搜遍了,还搜查了院子和马厩,连个人影也没有。最后,欣德利一气之下,吩咐我们把门都闩上,赌咒发誓地说,这一夜谁也不许放他们进来。
全家人都去睡了。我心里焦急得躺不下,便打开格子窗,尽管外面在下雨,还是探出头去倾听,心中打定主意,只要他们回来,我就不顾禁令,放他们进来。
不多一会,我听见大路上传来脚步声,一盏灯笼的光亮透进了栅栏门。
我把披巾往头上一兜,便奔了出去,以防他们敲门吵醒厄恩肖先生。原来是希思克利夫回来了。一见只他一个人,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凯瑟琳小姐哪去啦?”我急忙叫道。“但愿没出事吧?”
“在画眉田庄,”他答道。“我本来也想待在那儿,可是他们太没礼貌,不肯留我。”
“好啊,你要倒霉啦!”我说,“你不给赶走是决不会甘心的。你们这是怎么啦,竟然跑到画眉田庄?”
“让我脱掉湿衣服,再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内莉,”他回答说。
我叫他当心别吵醒主人。就在他脱衣服,我等着灭蜡烛的时候,他接着说道:
“凯茜和我从洗衣房逃出去,想自由自在地去逛逛。我们望见了田庄的灯光,就想去看看礼拜天晚上林顿兄妹是否也站在墙角发抖,而他们的父母却坐在那里又吃又喝,又唱又笑,在壁炉前烤火烤得眼珠都快着火了。你认为他们是这样的呢,还是在诵读经文,接受男仆的教义考问,回答得不对头,就罚你背诵《圣经》上的一大串名字?”
“大概不会吧?”我应道。“他们准保都是好孩子,不会像你们那样,因为做坏事而受罚。”
“别假正经啦,内莉,”他说。“胡说八道!我们从山庄顶上往下跑,一鼓作气奔到庄园那里。这一场赛跑,凯瑟琳彻底输了,因为她光着脚。你明天得到沼泽里给她找鞋子。我们从一道破篱笆里钻了进去,顺着小路往前摸索,来到客厅的窗户底下,站在一个花坛上。灯光就从那里射出来。他们还没有拉上百叶窗,窗帘也是半掩着。我们站在墙角下,手扒着窗台,就能瞧见里面—啊!好美呀—一个光彩夺目的房间,铺着深红色的地毯,桌椅也罩着深红色的套子,纯白色的天花板镶着金边,一簇簇的玻璃坠子从中央的银链上垂下来,让一支支光线柔和的小蜡烛映照得闪闪发光。老林顿夫妇不在那里,屋里只有埃德加兄妹俩。他们还不该快活吗?若是换了我们,我们真会以为到了天堂!你就猜猜看,你那两个好孩子在干什么?伊莎贝拉—我想她有十一岁,比凯茜小一岁—躺在屋子那头尖叫,好像有许多巫婆在拿着烧得通红的钢针扎她。埃德加站在壁炉边默默地流泪,桌子中间坐着一条小狗,一边抖爪子,一边汪汪直叫。从他们的相互指控推断,他们差一点把小狗扯成两半。两个白痴!他们就这样逗乐呀!先是争执谁来抱那一团暖融融的毛,后来又都哭了起来,因为两人争抢了一阵之后,又都不肯要了。这两个宝贝逗得我俩放声大笑,我们实在瞧不起他们呀!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想要凯瑟琳要的东西?什么时候发现我们单独在一起,分隔在屋子两边,又是哭又是叫,还在地上打滚,以此来寻开心?就是让我活一千次,我也不愿拿我在这儿的境况,去和埃德加·林顿在画眉田庄的境况相交换—就是允许我把约瑟夫从最高的房顶上摔下去,拿欣德利的血涂满房子正面,我也不干!”
“嘘!嘘!”我打断了他。“你还没有告诉我,希思克利夫,凯瑟琳是怎么给丢下的呀?”
“我告诉过你我们笑了,”他答道。“林顿兄妹听见了我们的笑声,就不约而同地像箭一样冲到门口,先是静悄悄的,接着大喊起来:‘啊,妈妈,妈妈!啊,爸爸!啊,妈妈,快来呀。啊,爸爸,啊!’他们差不多真是这么嚎叫的。我们发出可怕的声音,想更狠地吓吓他们。随即,我们就离开了窗台,因为有人在拉门闩,我们觉得还是溜掉为好。我抓住凯茜的手,拉着她往前跑,陡然她摔倒了。
“‘快跑,希思克利夫,快跑,’她小声说道。‘他们放出了斗牛狗,咬着我了!’
“那恶魔咬住了她的脚踝,内莉,我听见了它那可恶的鼻息声。凯茜没有叫喊—不!她就是给戳在疯牛角上,也不肯叫喊的。可我却叫喊了:我发出一连串的毒咒,足以把基督世界的一切魔鬼都咒死。我抓起一块石头塞到狗嘴里,竭尽全力要塞进它的喉咙。最后,有一个狗奴才提着灯笼赶来了,叫喊着:
“‘咬紧,偷袭手,咬紧!’
“不过,他一看清偷袭手咬住的是什么猎物,便改变了语调。狗的喉咙被卡住了,它那紫红色的大舌头拖在嘴外半英尺,下垂的嘴唇淌着带血的口水。
“那人抱起了凯茜。凯茜晕过去了,我敢说不是吓晕的,而是痛晕的。那人把她抱进去,我跟在后面,嘴里骂骂咧咧,扬言要报仇。
“‘逮住什么了,罗伯特?’林顿从门口那儿喊道。
“‘偷袭手逮住了一个小姑娘,先生,’罗伯特答道。‘这儿还有个小子,’他添了一句,一把抓住了我,‘他真像个亡命徒啊!八成是强盗想让他们从窗子爬进来,等大家都睡熟以后,好给那帮家伙打开门,让他们从从容容地干掉我们。住口,你这个满嘴不干不净的贼胚,你!你要为这事上绞架!林顿先生,可别把枪收起来!’
“‘不,不,罗伯特,’那个老蠢蛋说。‘这些歹徒知道昨天是我收租的日子,他们想给我来个出奇制胜。进来把,我要好好招待他们一番。约翰,把链子扣紧。詹妮,给偷袭手喝点水。胆敢闯到一个地方司法官的府第来啦,而且还选在安息日!他们这样无法无天,还有个限度吗?噢,亲爱的玛丽,听我说!不要怕,他只是个毛孩子—不过,他凶神恶煞的一脸流氓相,趁他的本性只流露在脸上,还没表现在行动上,我们就立即把他绞死,这岂不是给乡里做了件好事吗?’
“他把我拉到吊灯底下,林顿太太把眼镜架在鼻梁上,吓得举起了双手。两个胆小鬼孩子也蹑手蹑脚地凑近一些,只听伊莎贝拉咬着舌头说道:
“‘可怕的东西!把他放进地窖里,爸爸。他真像那个算命人的儿子,那个偷我那只驯雉的家伙。是他吧,埃德加?’
“就在他们审视我们的当儿,凯茜苏醒过来了。她听见了伊莎贝拉的一席话,就大笑起来。埃德加·林顿先是好奇地瞪着她,后来总算有所省悟,认出了她。你知道,他们在教堂里见过我们,虽说我们很少在别的地方碰面。
“‘这是厄恩肖小姐呀!’他悄声对母亲说。‘你瞧偷袭手把她咬成什么样啦—她脚上直流血哪!’
“‘厄恩肖小姐?胡说!’太太嚷道。‘厄恩肖小姐跟一个吉卜赛人在乡下乱窜!不过,亲爱的,这孩子在戴孝—的确在戴孝—她也许要终身残废了!’
“‘这都怪她哥哥太不经心!’林顿先生嚷道,目光从我这儿转向凯瑟琳。‘我听希尔德斯说(就是那位副牧师,先生),他完全放任她在野态中成长。可这个人又是谁呢?她在哪儿结交了这么个伙伴?哦嗬!我敢说,他就是我那已故的邻居跑了一趟利物浦,所带回来的小怪物—一个印度水手的小子,或者是哪个美国人、西班牙人的弃儿。’
“‘不管怎么说,反正是个坏孩子,’老夫人说道,‘压根儿不配待在一个体面人家!你注意到他说的话没有,林顿?我感到震惊,我的孩子居然听到这种话。’
“我又咒骂起来了—别生气,内莉—于是他们就叫罗伯特把我带走。凯茜不走,我也不肯走。他把我拖到花园里,把灯笼塞到我手里,还说一定要把我的表现报告厄恩肖先生,随即责令我马上走开,就又关上了大门。
“窗帘还卷起一个角,我又回到了先前的侦探岗位,因为我已打定主意,假使凯瑟琳想要回家,而他们又不肯放她的话,我就把他们的大玻璃窗砸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