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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张瓌位光禄,妓妾盈房,或讥其衰老,瓌曰「平生嗜好无一复存,唯未能遣此耳。」齐书张子野年八十五,尚买妾。东坡作诗有「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鬓毛苍」句。古今诗话钟情如二张,无乃甚矣。然当樽俎言欢、铅华佑饮,正吾辈嘲风弄花,可藉以鼓荡神襟也,乃或以老大自伤,或故示以高年硕德、岸然操一副尊宿面目,能免方头诮耶?辍耕录载:龙鳞州先生过福建,宪府设宴,命官妓小玉带佐觞。酒半,宪使举杯请曰「今日之欢,皆玉带为也,愿先生酬之以诗。」时先生负海内重名,雅畏清议,又不能违宪使之请,遂书一绝云「菡萏池边风满衣,木樨亭下雨霏霏。老夫记得坡仙语,病体难禁玉带围。」于是举席称叹,尽欢而散。观此,可以想见昔贤风致矣。

南华列御寇篇: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郭象注云「夫穿井所以通泉,吟咏所以通性也。无泉亦无所穿,无性则无所咏,而世皆忘其泉性之自然,徒识穿咏之末功,因欲矜而有之。不亦妄乎?」郭氏斯言亲切有味者已。

罗长源论乐云「三五以降,醇浇而伪,璞散而器,不过纪铿锵、着节奏,俶诡殊瑰,为弥文烦饰。」予谓今之自诩能诗者亦如之。又曰「不神解嘿理,而持器数以为正,祇以惑也。」予谓今之读古人诗而斤斤索之字句格调间者亦如之。又曰「莫不鲜然寤、犂然契,舍其故而趣于新。」予谓即诗之极则也。是谓之可以兴。

偶阅董玄宰书法雅言功序云「始也专宗一家,次则博研众体,融天机于自得,会羣妙于一心,斯于书也,集大成矣。」即予常时论学诗之旨。是故诗既大成,则渊深浑穆,不可名以一家。至于因境随时,触乎兴,流于笔,时而雄胜,时而冲远,时而丰融朴茂,时或峭约新奇,或珊珊娟朗,譬犹尘外神仙,统其所作观之,亦若迥非由于一手者,则又无可无不可之说也。此在作者不自知,而观者忻忻各得其性之所近,仍莫窥其诣之所极。盖其诗不患无传矣。世有其人,为之执鞭忻慕焉。

予尝共友人论诗云「诗太工则不工。」友愕然。予又曰「有目共赏之诗,非可赏之诗。」友曰「不解子之谓,岂不工则工耶?不见赏则可赏耶?」予曰「又不然。太工则修饰功多,恒至失其初意,不工也。共赏则见之浅者固谓之佳,其见之深者亦不得不姑谓之佳,非可赏也。今试取风骚及十九首以为言,或且疑为欺人语。但即陶谢两家观之,并峙千古矣,而读谢者多,读陶者少,究之谢逊陶也,尤千古明眼人翕然一词也。而予更谓非止逊陶一筹也。虽然,未可为初习诗者言,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友人默然。此二十年前事也。乃陆放翁云「诗欲工而工,亦非诗之极也。锻炼之久失本指,斫削之甚伤正义。」是昔人有先我而言之者矣。兹偶于何君墓表见之。

放翁晚年有句云「客从谢事归时散,诗到无人爱处工。」又「外物不移方是学,俗人犹爱未为诗。」可谓名言。但世俗学者鲜有不读放翁诗。即此两联,国朝子才袁氏学得烂熟矣,惟袁生平学陆,遂至才名噪于一时。况有不爱放翁者哉?而推袁者谓袁渊源香山,即袁亦尝自谓与白不谋而似,然乎,岂其然乎?

杨诚斋序王正夫三近斋余录云「其诗如:身闲更得凭陵酒,花早殊非爱惜春。秋生列岫云尤薄,泉濑悬崖路更悭。置之江西社中,何辨?」予按秋生一联,上句犹未近江西也。最可怪者,宋人往往不讲浮切,即凭陵、爱惜,殊未谐声,春字略救之耳。然不特宋人,迄今尤甚焉。夫是以声律之难。

张佑淮南诗云「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禅智句殊新雅,盖扬州烟花之地也。此人所不能道。

刘后村曰「临川汪信民从吕荥阳学,故紫微公尤推尊信民。其诗云『富贵空中花,文章木上瘿。要知真实地,惟有华严境。』盖吕氏家世本喜谈禅,而紫微与信民皆上禅学。」式钰按,文章木上瘿五字,亦未经人道东坡云: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

李长吉雁门太守诗「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韩昌黎取之。王安石曰「是儿言不相副也,方黑

云如此,安得向日之甲光也?」殊不知地高气遒,雁塞连山,岩云断续,俄顷间阴晴率无定态,而秋为甚,岂泽国光景比乎!顾坳如安石,且见之论诗哉?至如杨升庵,谓凡兵围城必有怪云变气,或本颓云之说,从而傅会。近又见钱塘王琦注长吉诗,谓秋天风景倏阴倏晴,何岁何地无之。亦就仿佛而言,俱非阅历确谈。

按李义山长吉小传云「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暮归,太夫人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故安石有是儿之呼。然亦太嫚昔人已

长吉春怀引:蟾蜍碾玉挂明弓,捍拨装金打仙凤。打仙凤,注家未详所出。钱塘王氏本李义山诗:拨弦惊火凤,火凤者琵琶曲名,贞观中裴神符所作。打仙凤或即惊火凤之意?式钰按:义山用事深僻,语工而意不及,昔人病之。故曰「诗到义山,文章一厄」。而议长吉者,但谓之牛鬼蛇神,不知义山之病,固长吉先之也。利瓦伊桢曰「胸有万卷书,笔无半点尘。」王思任曰「冥心千古,涉目万书。」方拱干曰「直欲穷人以所不能言,并欲穷人以所不能解。」统观诸家之论长吉,知庀蓄富而不涉奇奥,大抵难焉。天地间不可无此才,无此体,顾篇章以平夷恬澹为上,怪险趋蹶为下,如珊瑚钩诗话云。则尤印予心矣。

史言薛道衡每至构思,必隐空斋,蹋壁而卧。杜少陵诗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踢里裂。」两踢字皆趣。

诗用强半,言大半也。软半,言小半也。

段柯古诺皋记载孟不疑诗云「白日故乡远,青山佳句中。」此正超超不食人间烟火语

渔洋诗话载:朝鲜使臣金尚宪蚤春绝句云「王滩流水绕江涯,江上松林是我家。昨夜梦寻乌石路,山前山后蚤梅花。」又尝有句云「三秋海岸初宾雁,五夜天文一客星。」观此,知海国人文未可易视。五夜句逊上句。

杨升庵谓:杜子美滕王亭诗「春曰莺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间」,予尝怪修竹本无莺啼,后见孙绰兰亭诗

「啼莺吟修竹」,乃知杜老用此也。读书不多,未可轻议古人。此升庵薄子美、厚孙绰也!子美言之不足信,孙绰言之始足信?孙绰又本何书欤?且诗境贵真,使其时莺非啼竹而强言之,谓前人曾有此说,特因袭而已;前人有此说非有此说,而我自目击其境,斯言之正亲切耳。吾且谓子美当日,有目中之莺啼修竹,而不必有孙绰之鸶啼修竹,可也。固哉,升庵之言诗也。

升庵曰「文道也,诗言也,语录出,而文与道判。诗话出,而诗与言离。」而予更谓:律体兴,而诗之道废。夫三百篇与楚骚与十九首,未尝排对求工,抒写性灵,何等蕴藉!后世律体盛行,争以精巧见长,往往有出无偶,意为辞窘。乃不免易其意,另搜字面话头。其或欲为一诗,先求队仗工丽,再装起结;其或平居观书,时遇有某典可对某典,爱其工妙,拉缀成篇,是又因辞为意,本不有诗而强之有诗。于是饾饤涂饰之风炽矣。凡此作者,不自惭其丑,观者相与标榜,亦不以为陋。盖所以道性情者,蔑有焉。故为诗取真,古体易真,近体难真,即古体中散行者易真,排比者保无失真处。予尝谓陶谢并称,而谢究不及陶,职是故耳。昔马援往蜀观公孙述,援与述旧同里闬相善,而述盛陈陛卫延援,援以为子阳修饰边幅,如偶人形,此井底蛙耳。乃到洛阳见光武,在宣德殿南庑下,袒帻笑谓援曰「卿遨游二帝间,今见卿,使人大惭。」援顿首曰「前见述,陛戟而进臣。今陛下恢廓大度,知帝王自有真也。」窃以论诗者有文渊衡人之识,是诚可与论诗矣。大抵古体中有对句,得之适然,仍自活泼泼地,原不碍为佳,故后之律体有偷春格,转谓高致,亦取真也。世谓古体难律体易,须知作律诗一气挥洒,声情兼至,运典属对,意到笔随,而真自在。斯诣也,必聪慧绝人、胸储万卷而后可。古来能几人欤?然则予谓诗之废于律者,非律之不足为诗也,大都废其真,故废诗耳。

杜子美咏怀古迹明妃冢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予以为黄昏二字着边际,缘此老太讲声律。黄昏、朔漠,欲不差浮切也。或曰「惟黄昏,则下联月夜魂有根。」予曰「不然,非黄昏下句亦好。盖魂归宜于月夜,月夜二字为魂归起见,非突也。杜老读书万卷下笔有神,乃拘于声律,致不免凑搭处可议。何律体之难欤!」

律诗不参以古诗之朴茂真挚,古诗不带三百篇之温如穆如,纵极切劘功到,非雅人深致。然未易求之宋以下也。

初盛唐之诗,真情多而巧思寡,神足气完,而色泽不屑屑也。晚唐意工词纤,气力弥复不振矣。明冯元成云然。自是的评。

诗文忌剿说,戒脱击,固已。然所作既伙,其中格调、字句,保无一二偶与前人相同相似处,览之者不统核其人生平本领,辄指一二以诋排之。新学鄙生全无识鉴,大雅笑焉。其有以己之所撰,后来适见前人集中有略相同或相似处,以为嫌而易之,亦属拘于私见。陶渊明「狗吠深巷中,鸡呜桑树颠」,至今无或议之者。其生平佳构,固不仅此,知非剽窃也。予曾检平昔所作,光州南湖观荷,前三语与宋牧仲雪后夜坐相类,是盖曾见牧仲诗,既久不忆,下笔时忽奔赴而来,正似蹈袭。因略改之,厥后悔其多事。又自题元岳听松图,后见苏长公外记僧守诠诗,末二语亦正相类,且各五言六句。不胜惊讶,至今听之。未审稿中尚有类于昔贤者否,是在明眼人鉴之焉。

近见诗人某与友论诗札,谓诗之贵新,一诗中旧七分、新三分为恰好,新居五分,则失之。此说殊令人闷闷。不识所谓新者,何等之新,乃以分数言之?又不识分数如何判得?此朱子所云「务为闪倏滉漾、不可捕捉之形,使人茫然者也。」试以新之义言之,譬之于人东家育一子,头角峥嵘英姿焕发,习见之,不啻旧焉;一旦见一西家子,亦头角峥嵘英姿焕发,而觉不同于东家子矣,新矣。又如东家娶一妇,曼颊皓齿修眉鬒发,习见之,不啻旧焉;一旦见一西家妇,亦曼颊皓齿修眉鬒发,而觉不同于东家妇矣,新矣。何哉?新其神,非形也,第犹是男子妇人而已。人如是,物亦如是。文人之寸毫尺简,喷泄一元,挥斥八极,取成于心,寄妍于物,极之千变万化,而不离其宗,类如是也。虽十分其新,何害?安有三分之限欤?韩昌黎曰「惟陈言之务去」,谓务去其旧,乃全得其新耳。大抵新其理意为上,新其机趣次之,至如尖新之新,诗之偏;生新之新,诗之面,无甚高论。然则某老于诗者,其所谓新,非新,殆怪也。怪到五分,譬之于人,则固近魔近厉且近枭羊罔象等物矣。失之矣。顾奈何怪也而新之?

诗境到澹到老,只可自喻自悦,不可共喻共悦。共喻共悦,不于新学时流遇之。

凡友朋赠答诗中,称美人,本邶风西方美人。又称佳人,本东漠光武见陆闳叹曰「南方固多佳人」。家语孔子遭程子于涂,取束帛赠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汉书:魏桓范哭曰,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犊耳。

直方诗话:司空表圣:棋声花院静,幡影石坛高。吾尝游五老峯白鹤观,然后知其工。但嫌寒俭有僧态。窃以咏僧门景,嫌僧态,却当为何态?此二语,又何以谓为寒俭?其以幡坛二字耶?不然之论矣。是盖由坡翁先有一个憎字在其胸耳。觚剩:吴东里,崇祯末以诸生负重名,后隐于医,有中秋家燕云「大烹豆腐瓜茄菜,高会荆妻儿女孙」,句法奇创。窃以词人自恃老境,往往多率,作此二语,以粗鄙为豪健,是欺人之作。乃欺人者如是,受欺者又如是,良可怪也。全唐诗话:于鹄居江湖,有赏花诗自述云「三十无名客,空山独卧秋」,岂以诗穷者耶?诗曰「老大看花犹未足,沿江正遇一枝红。日斜人散东风急,吹向谁家明月中?」窃以明月共者也,而曰谁家明月,一诗之妙在此。但三十可大不可老,或五十之讹耳?三条卢东园古今话诗选隽采之。式钰盖妄论之。

或曰「三字经老苏二十七,亦言老矣。」予曰「对下文八岁七岁言耳」

或谓予曰「董文敏书法雅言,始也专宗一家,次则博研众体。子尝取以论学诗矣。杨氏丹铅录言:近有士人熟读杜诗,此人诗必不佳。宋章子厚日临兰亭一本,东坡曰『章七终不高,从门入者,非宝也。』绎杨氏之论,子不与之相左乎?」予曰「然,凡人抱其聪颖,谁肯跟他人脚后盘旋?所谓焉不学亦何常师也。鄙见本然,第不得为大概学诗者语之。况始宗一家次研众体,则入其门仍出其门,是及其成功,与不从门入一也。世之天资迈异者,几人哉!」

淮南子:兰芝欲修秋风败之,曹子建朔风诗:繁华将茂秋霜悴之,人知子建二语佳,而不知其椀脱淮南,然淮南亦本文子:丛兰欲发秋风败之。又按张平子思玄赋:冀一年之三秀兮,遒白露之为霜。同一意。

杜子美送韦评事云「鸟惊出死树,龙怒拔老湫」,出死怒拔老五字,俱警。然拔字尤不易。

东坡曰「吾于诗人无所好,好渊明诗。」式钰谓:吾于诗人无不好,尤好渊明诗。吾于诗人诗,各有好有不好。有好无不好,惟渊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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