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船厂记
予乡席君文同以进士出宰郯城,入拜工部都水司主事,奉命分司清江船厂。甫至,兴利涤弊,多所裨益。逾年稍暇,即于厂旁及分司左右,皆树大扁以标识之。又逾年代去,乃考据漕船沿革,次第走使过南京,属予为之记。文同为政,知所重矣。
清江船厂在清河县之南,距淮安三十余里,因临于淮水,故名清江云。其地平衍,弥望旷然,盖南北一要冲也。我太祖高皇帝混一区宇,定鼎金陵,九州岛百夷,任土作贡。肆我太宗文皇帝中靖家邦,益隆继述,于顺天府肇建北京,爰命文武大臣各一员,浚闸河通舟楫,以省海运转输之半。行之未久,海运遂罢。今所谓清江、卫河二提举司,皆当时成议,以为便宜可久者。累朝相承,略加损益,至英庙时,江南、江北始限为船一万一千七百有奇,清江十九,卫河十一。后清江该造运船之数,复析浙江、南直隶等卫,俾归自成造。隶于清江者,惟南京、镇江、江北直隶诸卫所而已。每船价银一百二十两,所征船料初取诸江西、湖广、四川、福建、直隶徽州诸郡县,民苦解纳,往返经年,破产荡家,公私俱困。军士亦往往有支料不敷,展转陪补之患,始有缘此而鬻子出息,转相逋逃者,有司具实以闻。
朝廷采群议,湖广荆州府、浙江杭州府、直隶太平府委部官抽分,以充清江、卫河造船之用;淮安抽分则令本司自领之。通计每岁例得银二万六百七十两,苏、淮、扬三府人匠银三千三十两。每岁额造五百三十三只,江南诸省府不在数内。迄今遵守,以为定规。顷者总督漕运右都御史安福张公、总兵官都督同知合肥郭公奉诏入朝,会同本部尚书曾公等首建大议,复增入官银二千三百七十两,总计官给银二万六千七十余两,并各军士原旧自办银二万二千七百余两,总得每岁共享银五万余两。疲兵困卒,顿觉少苏。此晁大夫所谓节其力而不尽,邵夫子所谓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者也。
夫论大计者不惜小费,图远效者不屑近功。今计费而给之,虽锱铢必较;计艘而督之,虽沉覆不恤。加以罗织多事之吏争衒虚名,远谤避嫌之人仅守成案。数运之后,为弊日滋。吾恐军民皆惫,上下匮乏,不知何拯救之方、通融之术,可以处此而后得耶!
嗟乎!天地间财货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孔子曰:“节以制度”。曾子曰:“用之者舒正使”。刘晏诸人复用于世,千岐万径,徒尔纷更,吾圣贤言语足矣。理财之道要不过此,庸系此于末简,为《清江船厂记》。且以告夫将来从事者,万一吾君吾相有问焉,当执此以对。此余日夜所有志而愧未能也,亦文同所以刻石之意也。于是乎书。
弘治十四年岁次辛酉三月既望
赐进士出身南京翰林院侍读学士奉直大夫
前经筵讲读官兼修《会典》西充马廷用书
清江厂题名记
国家分水部以外领漕舟,此经国之远图,济世之第一务也。三代而上,天子食于国中,舟车不出五百里外,故《周官》隶司空者,有林衡、川衡二官,掌山林川泽之禁,领漕之官所由设也。自秦而下,罢侯置守,天子有天之下 ,括四方之粟,供中都之赋。于是漕法始讲,漕渠不可不浚,漕舟不可不作,而领漕之官不可不之建也。故历代相承,有都水使、都水台、都水监,虽品秩异等 ,沿革不一,大概不出曰河渠、曰舟楫二署,二署相倚,皆经济邦家者,不能缺其一也。
我太宗文皇帝缵承皇祖,定鼎北平。初从海运,自后清、汶既疏,始更浅舟,由里河以达京师。南于淮安清江、北于临清卫河,设二提举司以职专造理,是即先代舟楫之署,而经济规模尤大焉者。天子尚念储峙切邦家之脉,舟楫适济川之具,惟兹大计经理非人,则利济之功缺而失乃事矣。复于都水部各出郎官一员,监领厂事。在永乐、宣德间,或遣郎中,自景泰后,例遣主事,额以三年一代。代而往者,其间有升藩臬之司,有擢都台之寄,有位六卿之列,固将利济于后先矣。
弘治戊午,书来监莅斯厂,询访前修吏案腐尘,姓名无纪,暇寻乡廉宪石翰卿、大尹张玄卿,仅得大概,未究委曲,苟求备而不为纪述,越后数年,益泯没而无稽矣。因序次而刻着于石,且虚其左方,以俟后之官长,庶方来者尚赖此石而知于后也。
登名于石者,苟忠于舟楫之具,上利吾君,下济吾民,则后有睹斯石而目其名者,皆曰斯人也,吾闻其人也;其或生无济于时,死无称于后,则后有目之者,皆曰斯人也,则吾未之知也。
于戏!石不能品藻乎?人人言之臧否,则因乎石,人之言孰愈于石之言?凡我同官之士,无以侧名于石为荣,恒以贻言于石为惧。则斯石也,盖有不徒然也。
弘治辛酉春三月既望
赐进士第工部都水司主事遂宁席书记
济川堂记
淮之清江厂,旧有堂三间,以参漕务。堂周围有库若干间,中贮造舟诸物,约数万计。自永乐迄今十颓六七,中存三四,星散四隅,不便防守。
冬官主事席文同来厂之明年,蹙视所储积于无用,欲为修葺,惧财力艰辛,不可妄举。乃集监属于厂下,会计所需,佥曰:“旧厂过多,今裁其中半计料尚有七八,中歉一二。商利于厂者,咸愿成之,虽不请官钱可也。供役之夫在厂有之,造作之匠在班有之,虽不经有司可也。”冬官白之都宪李公,公曰“可”。于是分官属事,卜日即工,逾再月而诸库成,逾三月而门厨成,又逾月而堂成。
堂成明年,予适督饷事于淮浦,暇往视之,因扁(通匾)其堂曰“济川”,盖取《大易》“利涉大川”,《商书》“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之义也。冬官作而辞,予谓:六军万骑,一日非粟可生乎?不可。长江大河,一日非舟可济乎?不可。以是名堂可乎?冬官默而笑,然有说焉。名济川者,堂也,克称堂之名者,人也,非堂也。居斯堂者不可不勉。冬官赧而惧,然有解焉:济大川者,大君事也。作舟楫者,大臣宰相事也。于吾冬官何有哉!虽然万斛之舟,浊天之浪,非百执事者不可也,此以名堂可也。冬官请以是记之。
弘治十四年秋八月吉
赐进士第户部主事前翰林院庶吉士芜湖胡爟书
一鉴亭记
淮当南北之冲,舟车商贾丛集。旧制,于清江浦设工部都水分司,行三十税一法,以经漕船费,财货之勾稽,修造之支给,官军之监临,少不自明厥心,政率用愦。
正德己卯,予承乏出莅其事,政暇退息公署之东偏燕居,见南扃之外有旧池,前使君席公所凿,甫及泉而去,继者罔事修饬,遂至颓圯。爰命工加浚,甃以砖甓,仅半亩而方,止而平,清而莹,品汇毕照。仍构亭其上,植四楹三间,而板其地。以临池,朴素幽敞,颜以“一鉴”,意非凭栏俯视以徒观美也。因念夫理人者必先于自理,己能反观,始足以观物,吾有德心以德容,见有愧心以愧容。见清浊淑慝,举无所逃,必将以其平平其未平,以其清清其未清,优游涵泳于天光云影间而后已。庄周曰:“宇太定者,发天光”。是不出户庭而得大观也,其“一鉴”之意如此。
若夫池中有莲、有鱼,池外有二桥,分左右,上各有牌扁曰:“鸢飞”、“鱼跃”。其南叠石为假山,绿竹幽蔓,结为翠屏,丛中为棋枰。山之南有“环碧亭”,杂植花卉、果木,清香袭人,皆所以助池亭之观也。
客有过而饮此者,乐为题咏。因以记属客,曰:“一鉴之理公所自得,尚何以记嘱人”?予因述命亭本意漫记之,工拙要未较也。
正德十四年岁次己卯孟冬望
赐进士出身承直郎主事余姚陈焕立
葵亭记
嘉靖改元之秋,予偶检阅分司故扁,得“葵亭”二字,乃先督厂事贵溪姚秀夫所书,笔意潇洒,无尘俗态,心甚喜之。然不知亭之所在,意以为废。越二日,符卿刘公干访予于公署,问曰:“葵亭在乎”?予讶曰:“安在”?刘公指视其地曰:“兹亭是也”。旧与寄寄亭同建,今“寄寄”尚存,而兹亭易为“环碧”,何兴废之殊途也?顾瞻左右,而葵亦告倾久矣。予因叹曰:“兹亭建于三十年之前,而是扁出于三十年之后复得,符卿以新姚之故志,亦物理之遭际有如此者”。夫葵,其心向日,有忠之道也;低覆其根,又有知之道焉,既忠且知,是不可以泛长目矣。遂与符卿及地官李公录饮于亭中,乃易“环碧”于前,置原扁于故处。明日,觅葵遍种四旁,而葵亦秀起。因感其物,亦有知以副人意也,故识之。
京口丁瓒记
虚白亭记
正德庚辰,予承命署事于清江。公署之西有隙地,旧有小亭,时已芜圯。适我武宗南征师旋,奔走迎送,未暇修葺。明年辛巳,始得构亭于故址,不雕不饰,惟朴以坚。去亭丈许,环以竹木,以助幽致。其中旷然而虚,莹然而白,少憩于此,则真境内融,物诱外屏,遂名为“虚白”。三峰朱君衮适至,问曰:“名亭之义何居”?予曰:“人心本虚,有欲则窒,窒则物得以实之,塞碍偏狭而无所容,昏昏冥冥终必归于坑坎而后已也。惟虚则定静,定静则光明,由是可以尽寒署昼夜之变,由是可以尽风雨露雷之化,由是可以尽性情形体之感,由是可以尽飞走动植之应。丰蔀之障不立,而绳束之烦不扰矣。”三峰曰:“圣人不以虚为道,不以虚为德,道德不虚,子奚尚乎”?予曰:“人心不通谓之窒,不明谓之暗,暗也窒也,有欲故也。且天下之物两实,不能以相致,能致其实者惟虚而已。虚以生其明,明以扩其虚,是故名位货殖,不能以诱我者,以其虚也;不能以磨砺我者,以其虚也。其能有以驰鹜奔跲我者乎?不然,则物皆得以乘之。于是起居言笑,皆有蒂之私也。何以通乎人心而光被天下也哉!”三峰曰:“然则斯亭不特为游憩而设也。请勒于石以俟同志者,何如?”予曰:“此特述名亭之义云尔,其它非敢僭妄者”。是为记。时嘉靖二年岁舍癸未春王正月既望,丹徒点白子丁瓒敬夫甫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