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集之十八
墓志铭
南京车驾司员外郎张君墓志铭
君讳楙,字子培,其先出自郿伯。宋之南迁,由关中来徙居太湖包山。后徙嘉定,遂为嘉定人。曾祖墦,祖铠,家世力田。父泇,岁贡入太学,不肯禄仕,教授乡里。君少堕井中,觉有神人扶舁之,得不死。天资绝出伦辈,年二十,举南京乡试。考官以试题得罪,尽罢是年所举士。后得旨入太学,间一科,乃得会试。又六年,始中进士。授福清知县。
县古东侯官,依阻山海,征召不时至。君廉明仁恕,豪右恎服,符下争趋,无敢后者。先是,常熟陈君明近为福清,民爱之。盖三年又得张君,二君皆吴产,闽人以为美谈。瓯宁李冢宰罢家居,君独不往谒,李公憾以为轻己。丁外艰。服除,李公复为冢宰。例,起服官试吏部,试已,自持案出。君独不肯持,留一案于堂下。李公以问堂吏,知为君,益怒。遂调孝丰。
孝丰,鄣郡山地,险恶数反,以故置新县。君以德怀柔之。田有不均,丈量以宽贫户。其豪相戒曰:“明府善政,不可挠也。”矿贼数百人为乱,君檄止调外兵,独部署县人捍御,贼皆散走。时倭夷钞两浙,州县皆相效筑新城,楼橹雉堞相望。孝丰独不肯,曰:“县皆山,贼何以至?奈何困吾民也!”县中清静无事,时时登天目山,攀萝缘磴,跻其绝顶,慨然赋诗,有高世远举之志。
升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大司马南昌张公器重之。南京岁造马快船,畿辅及江西、湖广积逋料解八十余万。朝廷以空名敕降兵部,兵部岁遣其属公廉者,上其名,赍敕以往。至是,君以选行。始至一郡,却馈遗,于是两省望风肃然,无敢以私奉君。君至,则与其君长议所便,惟恐伤民。凡历三十余郡,周行数千余里,触冒毒暑,还至巴陵而病。岁已暮,过家谒母。时已升驾部员外郎,欲移告,不及而卒。时嘉靖三十九年正月二十八日,享年四十有三。
君嫡母李氏,性严,少所假借。君奉其母邵氏,与其配李氏,事之甚谨。财产悉以让其弟。葬其父,族人许易墓地,已治茔兆室屋而悔之,君即移他所,无怨言。有贫士与君旧识,至孝丰,谒入,迎延上坐。衣服垢秽,人所不堪,酌酒赋诗竟数日,复资送之。故所善马思学、殷子义,以道义相重,比君贵显,待之愈厚。及卒,两家妻子皆为流涕。自楚还,舟中萧然,独有文书数簏,未上兵部。太仓兵备副使熊公来视其丧,箧中有金二十余两,财具棺敛而已。呜呼,君可谓贤于人远矣!
子元焕,尚幼,不能治丧。弟楚,奉太夫人之命,葬于横泾先茔之左。以殷君所为状来请铭。予故善君,泣曰:“予何忍而不为铭?”铭曰:
关西逖祖世大梁,名与伊、洛道相望。太湖山中暂飞枪,聿来东海著南翔。蓄潜玄懿生鸾凰,两宰山县如桐乡。尚书七兵使命将,清风飒飒吹潇湘。性资宽弘复清强,仁孝蔼然厚懿常。生龄迫促志徒长,皇天不佑丧厥良。刻铭幽石固其藏,悠悠千载余芬芳。
中书舍人李君墓志铭
君讳允,字成甫,少傅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南渠公之仲子。本姓吕氏,系出正惠公端,其后自河南再徙余姚,以黄籍误书“吕”为“李”,因姓李氏。君高、曾祖皆用少傅公贵,赠少保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妣皆一品夫人。母朱孺人,生君于京邸,七月而卒。
君少失母,又多疾,祖母杨太夫人、嫡母夏夫人,保抱妪抚之。稍长就学,少傅公尤加意训督,盖痛其母之早亡也。以县学生升国子。嘉靖三十三年秋,北虏入塞,边吏以兵驱之,虏大惩艾去。天子以公赞庙谟功,推恩荫一子,君为中书舍人。未几,授阶从仕郎。满考,升征仕郎,赠母朱氏为孺人。嫡母在而所生母得赠,盖特恩也。为中书五年,大官供酒膳,侍殿班,书金册,遇万寿节,有白金文绮之赐。三十八年,上册封荆王、吉王,武安侯为使,君为副使以行。祗事不受遗,宗藩敬之。寻请告,归余姚养疾。葬母于曹娥江之黄山,空方筑坚,为建祠而养其外祖母,且置后。施恩母党,亦自痛其母之蚤亡。于是满告,辞少傅北上。是冬风雪异常,冲冒寒威。十一月,陛见还职,病增剧。以二月壬辰卒,实嘉靖四十四年也,年三十有二。配邵氏,邵武知府某之女,封孺人。君尚未有子,正月,他姬生一子于家,少傅公命之曰彭孙。报至,君病已亟,发书而喜。
君天性孝友,为人侃侃自将。长兄元,弟兑,并为中书舍人。兄弟三人同省,当世荣之。君不幸蚤殁,而为人才贤,不能无伤少傅之心矣。于是将归葬于山之原,卜嘉靖某年月日。长中书以某官某之状来请铭。铭曰:
成甫孑孑,修羽蚤颉。少傅仲子,承于休祉。锦衣内廷,竞爽济美。贤如子渊,寿亦如此。天厚其始,不厚其止。亦有遗息,绳祖之履。
外舅光禄寺典簿魏公墓志铭
公讳庠,字子秀。其先李翁,居吴葑门之庄渠。依其姨母,因从其夫姓为魏氏,而居昆山之真义。大父讳钟,生二子:讳奎,字孟文,恭简公之父也,恭简公讳校,仕至太常寺卿,知名于世;讳璧,字仲文,公之父也,娶赵氏,宋周恭肃王之裔。
公以赀入太学,选授南京骁骑卫知事。胡端敏公在南部,见之叹曰:“魏知事修谨,真不忝子才弟也。”子才,恭简公字。端敏与恭简故善,是以云。居官八年,日骑马清都街,从其贤士大夫游。卫幕闲冗,事莫足以为也。会仲文翁病,上疏乞休,遂以光禄寺典簿致仕。始,仲文翁已有田数百顷,公守成无所恢扩,而家日以大。四方士来造恭简公,退即公所饮酒,视馆致飧,礼无不备。有乞贷不能偿,常折其券。故李氏之在庄渠,尚以百数,恭简公岁廪米有差,公则效而行之。真义亦名航头,面娄江,而东绕大浦,多湖瀼,田肥美,居人数百家。吴俗苦重役,上户常巧免,移之下户,无能存者。公独自占其役,以是家家得休息,至今航头号称殷盛。太史公云千里之内贤人之富者,公其可以当之矣。
公为人清秀,望之恂恂然。人或曰:“魏君若寒士,必当中朝清列,今坐数十囷廪,累之矣。”自太守二千石以下,莫不闻其贤,加奖叹焉。顾孺人年十四,家尽亡,来归于公。仲文翁夫妇怜之如己女,孺人亦曰:“翁媪,吾父母也。”公赴官,独请留养,而以他姬侍往。子女非其出,爱之均一,内外雍睦,无有间言。元末有高士顾阿瑛居此里,魏氏其富与埒,而孺人姓与小字适符焉。
公卒于嘉靖三十三年五月初四日,年六十有八。孺人卒于嘉靖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年六十有二。子男五人:希明、希哲、希直,孺人出;希正、希平,侧室出。女五人,适郑若曾、归有光、姚员,孺人出;适顾梦穣、晋髕,他姬出。孙男女十七人,曾孙男女十一人。恭简公之世,欲复姓,未果。而嗣子乡进士续,先从李姓。及公子希直中乡贡,在礼部,具牒复其姓,今皆为李氏。诸子孙婿受恭简公之业,多在成均及郡邑序,其娶嫁尽吴中大族贵官也。墓在高墟,始攒,实以嘉靖三十三年月日大葬。有光娶公之仲女,痛其贤而蚤殁,所以致其无已之情者,惟公与孺人之寿考是祈。而今已矣,岁月远矣,呜呼痛哉!铭曰:
易理以大,恭简昌之。世以有闻,惟仲文翁。精善利道,万亩治畇。公克承之,恭简是师。咸遂其仁,方数千里。德泽所浸,于古宜君。其世蔓延,其鲜其茂。共此莇根,有巍高丘。皇考之旁,新筑玄宫。日月吉良,既固且安,以福仍云。
鸿胪寺司宾署丞张君墓志铭
嘉定之南,有地曰南翔,张氏世雄其土。迨蒨耕翁力田积居,家至不訾。翁长子蚤卒,次生君。少学进士业,入大学,一试秋闱,不利。然翁家既饶,以赀奉其子游京师,君又才隽,诸公贵人皆乐与之交,以选为四夷馆译字生,除鸿胪寺序班。鸿胪所选用,其属多绮纨子弟,君于其间,侃侃自将,寺中号为阁老序班。每朝会,胪句传,多举不如仪者,辄引去治罪。久之,乃升为司宾署丞。奉使至边犒军,历太原、云中、雁门,兵官皆戎衣执櫜韐,负弩矢迎导。从士数百人,仪卫甚盛。以登五台山,观清凉寺,人以君为荣。既竣事南还,丁外艰。服除,赴官。逾月,又以内艰还。
时海上有倭奴之警,君家最边海上,数跳身遁。尝以天子仁圣,稽古右文,制礼作乐,殆历三纪,天下和洽,四夷乡风,日月之所照,莫不宾贡,奇琛玮宝,呈表怪丽,络绎于馆候,无岁无之。君时在司宾,亲见其盛矣。一旦穷岛小夷,悬度大海,来为侵盗,使江、淮千里之间,靡然骚动。每言及,常愤悒。数为大帅运筹策,帅亦奇君,数从君问计。会君亦已服除,贼势稍解,将治装北上,寻病不起,时嘉靖三十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也,年止五十六。君之奉使也,以二亲老,在京师殆逾十年,因晨夜驰归省之。已而连丁内外艰,中间一至京师,坐不及安。比服除,京师贵人数以书促之,竟不能至而卒,人以是惜之。
君讳梓,字子道。曾祖某。祖某。父某,是为蒨耕翁,以君贵,封鸿胪寺序班。母某氏,封孺人。子男一人,善鸣。女二人,长适严治,次适丘权,皆某孺人出也。侧出子一人,二元,尚幼。张氏先未有显者,自君始登朝著。而从父弟懋,最后乃登进士焉。善鸣以其年十月十二日葬于某原,来请铭。铭曰:
吁嗟张君志高骞,执法殿陛何肩肩。象胥之职常优闲,从容日见《王会篇》。归来沧海波涛连,毁瘠苫瓃历二艰。永矣长逝无北辕,用之不尽彼苍天。留其余者遗后贤,我为铭诗刻其玄。
建安尹沈君墓志铭
君姓沈氏,讳壁,字惟拱,自号如川。曾大父讳昱,大父讳朴。考讳寿,中弘治八年南京乡试,未仕卒。
君年二十余,中正德二年南京乡试,遂父子相继以《易》学名。君之试也,同考官得其卷,以为绝出,持以示他教官。会持卷者坐口语,所取卷悉落第,君卷独在他教官所,以故得荐。于是试礼部者四,乃就鄱阳教谕。未上,以母丧归。服除,改建昌之南丰。南丰学者得君之条,争自奋励,起为进士,盖南丰旷三十年无登进士者矣。久之,升建安知县。
君为人抗直,所事大吏以为儒官,多假借之。及为县,见趋走庭谒,上下候伺颜色,自以为不能,欲谢去。上官由是知其人也,卒强留之。杨文敏公之族,籍累世贵显,挠吏治,前令莫能谁何。君一绳以法,豪右皆恎恎。汀、漳饥,布政司檄州县市籴转输之。君曰:“民旦暮且死,必得米,是索之枯鱼之肆也。第解银,而米商随之矣。”即解银,米商果随之。他县籴者,皆不及事。其不逆上官,意求便于民,多如此也。御史行县,未至十里所停舟,欲拷掠人,索狱具不得,方盛怒,同官皆累息。君抗言曰:“即至治所而不得,则令罪也。奈何责之中途?且此亦非拷讯之地。”御史卒自愧屈,曰:“令言乃是也。”无何,御史来刺苏州,诘其属曰:“沈建安非汝嘉定人乎?汝曹皆学此人,不患不为良吏也。”三载,将入觐,过家,遂留不往。监司方列状荐之,闻而叹曰:“咄咄,沈君负我矣!”
君少孤,与寡母幼弟妹相依倚,茕然也。既得举,家益贫。太孺人春秋高,之鄱阳为禄养。而前教谕未满,君方待次。太孺人客死,竟不得禄养。还又遇盗,掠之湖中,几不免。及为吏,尤清苦,终以不屑意而归。盖生平备历辛艰,而其志意不少屈云。
君卒于嘉靖二十六年二月二日,其葬以明年十二月一日,春秋六十有七。先孺人袁氏,后孺人李氏。子男六:升、晋、泰、钰、金、铨。女四。孙男女七。钰曰:“吾先人宦不遂,其所存有以异于人,不可以不传。”以其友李昭所为状来请铭。铭曰:
靡靡而趋,谓之捷也。孑孑而居,谓之拙也。亦有不然,以直为说也。彼逆与顺,犹一吷也。噫,惟项泾之源,有古君子之坟。
乐清丞沈君墓志铭
嘉靖十年,朝议以州县岁贡循年资,非祖宗制法意,乃敕天下学校抡其才者,而沈君在选。久之,贡法复变,用事者稍抑之。君方试吏部,庑下风飏,卷为墨所污,试遂殿,得乐清丞以去。逾年,卒于官舍。其子衍庆等归其丧,权厝焉。后六年,祔于天平山祖茔,而请铭于予。
予生后君,然尝同在学宫,会食博士堂中。贡法行,予亦与其选。时东南之美,咸在留都,日夕聚白下。君居其间,言若不能出口。酒酣怡然,人多乐与之游。君在吏部,予亦试春官。方聚邸舍中,闻选榜出,在坐者皆叹息,以为君屈。君归治装,予又送之于家,在城西绝岸间。方令工制新衣,衣以出拜,视其色,初不以官为意也。今因其子之请,盖间五六年,凄然如复见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