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惧怕水泥和惧怕人类,小妹她似乎只有逃到深遂的草原去,逃到至清的沙漠边际——黄河上游发源地去,逃到风景奇异的温泉去,——那个热烈而浪漫的大学生夏令营,在青海,她就是这样虚度光阴的。——退役前夕,三哥林少平曾是青海某通讯班战士。他叫上日月山下的藏族牧羊姑娘桑金兰玛措和藏族牧马小伙子铁木尔措,他们策马扬鞭于五月草原牧场上白云似的羊群之间。
——在倒淌河边的树丛里,林少平和桑金兰玛措玩起了幼稚的“石头剪子布”,输了罚酒。林少平太老实,赖不过桑金兰玛措,被冤枉着多喝了许多酒。酒喝完了,尚未尽兴,就以水代酒。水到了当做刑具的时候,已经不再是甘甜可口了,多喝一口都要命。林少平已经撑得只有小口小口地喘气,绝不敢做大幅度的呼吸运动;而桑金兰玛措还是把自己实在赖不过去的一瓶矿泉水全部倒进了林少平的后背。
——在太阳底下,林少平边晾衣服边叹服藏族牧羊姑娘的敢作敢为。不仅如此,顽皮的牧羊女偷偷跑到树林中“处理”了自己体内的水分,回来后硬拽着林少平不让他去“方便”。林少平走到哪儿,牧羊女就跟到哪儿,林少平被逼急了,说,我可要就地正法啦。说着,就假装动作来。要是汉族姑娘,可能早就被吓跑了,牧羊女才不怕这个,她仍顽强地站在林少平面前,说,那你就当着我的面做吧。
——结果,林少平只得带着哀求的哭腔,把自己收拾成一个尿急的绅士,在地上转来转去。
——桑金兰玛措是一个美丽而热烈的藏族牧羊姑娘,她告诉与她年龄相仿的女生晓霞——她的名字翻译成汉语是“幸福的大海”。大家每次出门,桑金兰玛措都显得比内地女生们还要兴奋,仿佛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充满了新鲜和诱惑。桑金兰玛措说,藏族人是最适合草原的民族,实在不应该被“关”在水泥预制板搭起来的楼房里。每次外出归来,桑金兰玛措就开始叮嘱林少平,要他记得,第二天一定打电话给她的家人,替她放养羊群,让她陪女生们出来玩……
——一天,林少平颇为神秘地说带小妹去“一个好地方”。小妹说:“什么地方?”林少平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策马扬鞭出牧民聚居区,往西南方向的山里走了大约两个小时,来到一片绿草茂盛、鲜花遍野的山坳。这里比一望无际的草原牧场、西疆驼铃瀚海,又别有一番幽静的情调。林少平说这是去年退役前夕他随部队野营拉练途中发现的一个:“秘密花园”,因为交通不便、地形隐蔽,很少有人知道,连他自己也才是第二次来。
——坐在山坡上,远近的山谷尽收眼底。山脚下,孤零零地矗立着一爿院落,在周围浓郁的绿色中显出有些寂寞的样子。小妹用30X8的军用望远镜向那里聚焦,却意外地在高低参差的土垒院墙上发现了两颗好奇的脑袋——原来,对方也在向她们张望。偷窥者一下子成为被窥者,她不禁哑然失笑。想必这里山高谷深、人迹罕至,忽然有陌生人来,不免惊吓了他们。趴在墙头上的人观察了一会儿,看她们不过是傻傻地坐在草丛里,便悄然隐去了。他们一定觉得这年轻女生很无聊,不知道坐在那里看什么。
小妹原想去走访那户人家,忽然心生了懒惰,竟觉得,此时此刻与其去和人说话,就这样呆坐着未尝不是最适合的举动。这是她沿着当年红军走过的万里长征北上一路走过来,第一次对“人”暂时失去了兴趣,而只想忘情于自然。不一会儿,远远的山道上又出现一位身着袈裟的喇嘛。他背着一个布袋,步履有些匆匆,似乎为了什么事情而急于赶路,或者,是怕天边的那几块乌云压过来。
——小妹指指远方,说:“看那个喇嘛。”
——坐在她身边的铁木尔错突然说:“那是一位女阿尼!”
——小妹吃惊地转过头去看他,在此以前,她从未知道藏传佛教中还有女僧侣。铁木尔错叔父是位负责宗教事务的藏族长老,这位藏族牧马小伙子自幼跟随其叔父耳濡目染于藏传佛教场所;他的汉语不太好,远不像其他牧马汉子粗犷、豪放;人又非常含蓄、内向,所以一直沉默着——远不像桑金兰玛错那么热闹。
——因为遥远,小妹即使用望远镜也无法辨认那位喇嘛的性别。
——她问铁木尔错,为什么他说“他”是一位女阿尼。
——铁木说:“从她走路的姿态上可以看出。女性走路,自有一份男人比不了的柔顺和轻盈。”
——一个女阿尼,在一个欲雨的午后独自行走于山野间。她从何处来,她往何处去?这一路上,她看见了什么?遇到过什么?小妹不免又陷入了对人的揣测和牵挂之中。
——在山坡上坐久了,凉气开始从四周拢合而来。浓重的乌云像是戏谑高空的太阳,一会儿将它遮蔽,使大地变成一片阴冷;一会儿又随意扯出一道口子,允许太阳用它几束迷蒙的光柱向世界报告它的存在。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乌云也会猝不及防地洒下一阵儿雨点,以表示对太阳的藐视。
——尽管天空落着毛毛细雨,大伙儿仍然决定到山顶去看一看。高原原本海拔就高、空气稀薄,在平地走路都要小心翼翼,步伐稍快一些就会气喘吁吁,更何况爬山!晓霞刚走几步就感到难受,上气不接下气,胸腔压抑得仿佛容纳不下那颗小小的心脏,它就要喷薄欲出了。可铁木尔错却似闲庭信步,优哉游哉。桑金兰玛错永远都是那么兴高采烈,她居然还要过了林少平的照相机和望远镜替他背着。晓霞则坚持自己背负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每一次爬山,晓霞都后悔;这次尤其如此。山顶上是一片从未被人动过的草坪,开阔而平整。环顾四周,像飞临豁然开朗的仙境,脚下的土地虽然不是最高峰,但远处的雪山已经可以平视了。雪山像一瓣瓣洁白的莲花盛开在周围,她置身绿草茵茵的山巅,如同坐在莲花的蕊间。
——心里,便有了佛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