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张鹏程却没走!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声已经响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等着老师进去。
三天过去,张鹏程都没走!这是怎么回事,未必他不接受那笔钱,老侯就没去找张鹏程的父母?他很想从张鹏程的脸上读出一点什么,却什么也读不出来。这个黑沉沉的中等个儿壮实且体育场上爱踢足球的男孩,总是那么活泼、调皮又略带点农村娃儿的刁顽野性。当班主任老师注目看他的时候,他就把头低下去,认真做自己的事。
林少平左思右想,觉得不可思议。这天放了下午学,他没急于回家,而是去了市中对面的建筑工地。
张鹏程的母亲在建筑工地食堂最里边的角落里帮厨洗碗碟,张家来自城郊疏菜场,平日总是从家里顺带四季青菜和绿豆芽什么的卖给工地食堂,由于买菜的时间少,他很久没看到那个因劳累过度而显得憔悴的女人。他刚露面,张鹏程的母亲立即装了一袋三天也吃不完的豆芽,分文不收,硬往他怀里送。凡是见了教儿子的老师,她都这样。这也是林少平不愿见到她的原因,即便路过市中对面的建筑工地去菜市场,即便想买青菜或绿豆芽,都尽量不让她看见,更不去她的摊面。在乡下老家的时候,林少平也跟母亲及众兄弟姐妹锄园浇菜知道菜农的早起五更晚摸黑的辛苦。他接过袋子,说:“我是路过这里顺带买的,不是来要的,你必须收钱。”女人说:“收啥钱呢?”直把林少平往外推。林少平说:“那不行,你不称秤,我就给你十块吧。”他摸出一张十元钞,扔在了案桌上。女人急了,捡过那张钞票,就往林少平包里塞。林少平说:“你不要钱,我也不要菜了。”他把袋子放下了。女人没办法,才很不好意思地把绿豆芽称了,收了五块四角钱。林少平见在这里照样看不出什么来,提着菜走了。刚迈出两步,女人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林老师。”
林少平像被钉住了,慢慢转过身来。
“有个事情,我想给林老师说说——”林少平朝她靠近了些——“前两天,县中想把我家程儿挖过去……开价很高……我跟他爸把程儿找回来商量,可是,他一万个不答应。他说他进初中就在市中读,市中对他有恩,他特别说到你,说林老师好……说一个人,不能为了钱就忘本……我跟他爸虽然可惜那笔钱,但也觉得程儿做得对,就依了他……”
林少平站了好一会儿,看着这个瘦弱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朝她鞠了一躬,说:“我谢谢你们!”
夏去冬来,一年就这么转瞬即逝。
林少平继续教高三,继续当文科重点班的班主任。去年他班上的张鹏程也被出卖的事情,他报告了吴校长,吴校长去问张鹏程的母亲,得到了证实。张鹏程家的情况跟金小铃家有类似之处,县中找上门去,只能是被出卖。林少平弄不清楚是这件事救了他,还是领导根本就没把他锁定为“目标”,一切惊恐都是杯弓蛇影。总之,噩梦结束了。他班上考得出奇地好,田晓岚虽然没能考上省状元,却考了个市状元,张鹏程等一批尖子生,考分都在全市名列前茅,顺利地升上了国内炙手可热的一流大学——张鹏程是全省仅有三名(县中另有一名男生均以良好的身体及心理素质)考入中国某航空兵种。江州市(县)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兴旺局面。吴校长和老马主任照常信任他,盲眼叔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和谐,这样的生活多好!这个春末夏初下着小雨的晚上,林少平在家里备完第二天的课,又看了一会儿书,伸个懒腰就打算睡觉去,可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喂,是小林老师吗,我是老侯。”
林少平说;“……你好……什么事?”
老侯说:“去年那个事……”
林少平像被烫了一下,急促地说:“你别找我了,我不会干的。”
老侯愣了片刻,说:“小林老师,真不想干了?”
“你给再多的钱本人也不会干了!”
电话里只有电流的嗞嗞声。林少平紧张得气也喘不上来。他想,完了,如果老侯拿去年的事来要挟他,他该怎么办呢?
老侯终于又说话了。他先叹了口气,才慢条斯理地说:好哇,小林老师不想干就别干了吧。不管是你干的事还是我干的事,谁也不乐意做的。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小林老师,我真羡慕你,你不想干就可以丢手,我却丢不下手,身不由己呀!我不去掐别人的‘尖儿’,别人照样来掐我的‘尖儿’,这是没办法的事……小林老师,对你的人品,证明矬记者没有给我说错……我很高兴认识这个朋友,晚安。
林少平举着听筒,怔了许久,才梦呓似的说:侯主任……晚安。
五月春夜的小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晨光微曦,布谷鸟在原野上空依然“布谷、布谷”地快乐歌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