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明显感觉到，自从河马节回来后，雅克对玉昕好像没有那么排斥了。这种状况非常微妙，只有当事人才会敏感到情况的些微变化，但是若要真的将所感受的东西说出来，又实在无法一一陈述。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或者像品尝美食，“好吃”就是最好的表达，而一定要将味觉细细捕捉，恐怕越讲听的人越不知到底是怎样一种味道。这种描述勾起了聆听着的食欲倒是一点不假，但真想知道究竟，还不如亲自尝一口，一切自然心知肚明，但也实在无法与其他人分享。
雅克对待玉昕的态度就是这样。
我感到无形中，他的嘴里也会提到玉昕，而且还用比较带有亲近感的语气；有时我俩偶遇她，雅克也会与她高兴地聊几句。
这件事他与我从来没有作为话题讨论过，一切都在心照不宣中。我猜，也许玉昕那天带着两个好朋友一起到美食节是非常上上策的，虽然对于她而言并非有意。
那两个姑娘的确不错，天莹单纯可爱没有心机，婕婕清爽娴静而又善解人意。但是玉昕，却综合了她俩的优点，而又另外多了一点自然不做作的举止和明媚的笑容，反正就是比她俩更舒服！
这是我的感觉，但雅克一定也感觉到了。玉昕一定没有想到，她此举竟然为自己加了不少的分。
而且不得不提的是，随着我与我生活在一起的雅克相处的机会一多，彼此之间也就自然而然更加熟稔起来。甚至于，我俩有时候都有个错觉，将对方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
终于有一天，在几次谈到我们的家庭之后，他邀请我周日到他家。用他的话说，是亲自感受一下他父母对他的厚望，因为这已经构成了他人生苦恼的一部分。
克哥的家就在离大学城几站路距离的景逸小区（我因为总是乘坐公交车，不知不觉中，对于路程远近，总是喜欢用公交车的站数来丈量。），那里最好的房型就是复式公寓。他家是五楼复六楼的结构。五楼是客厅、饭厅和厨卫，六楼主要是卧室。当我与他一起推开门的时候，一个纯白色的欧式旋转楼梯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楼梯的罗马柱上的图案雕镂精致。
出来迎接我的是她的母亲，动作轻盈、声音婉转柔和，她很灵动地招呼我进门。
克哥的母亲应该有五十几岁了吧？但看上去好像只有四十出头，除了保养得好，还因为她的家居服饰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一套曳地的裸色宽松休闲式丝质长裙，上面绣着精致的花鸟图案，将她的身材烘托得玲珑有致。肤色白皙的脖子从领口处露出来，更加衬得挽成发髻的头发乌黑而富有光泽。
这哪里像是五十好几的人！
他母亲的艺术家气质时时处处从家居的各个角落散发出来：地板上铺的地毯、墙上挂的画、客厅沙发上的靠垫，甚至递到我手里的茶杯、茶几上的杯垫、果盘、纸巾-----目之所及都是一幅幅美妙的画作，就连墙上的壁纸，仔细欣赏一下，发现也是充满了设计感和艺术感。
克哥的父亲矜持地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书，看到我进来，微微冲着我致意点头，然后埋头喝了一口手中青花瓷花纹的茶杯里的茶。
一会儿功夫，看上去很年轻的保姆从厨房里走出来，将一杯茶递给我后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了厨房。她大概在准备午餐，反正显得虽然忙着但干净利落的样子。
我象征性地与克哥在客厅的沙发上陪着他的父母客套了一会，就随着他上楼，来到了他的个人天地。
雅克的房间居然布置非常简单，白墙、黑橱、黑白相间的桌椅，只有窗帘和床套呈暗暗的墨绿色，与楼下的华美迥然不同，也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养眼东西，桌面上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一个多余的摆设都没有。唯一要算特色的，是满墙的书法作品：小小的一间卧室，居然挂了大大小小、横的竖的十几幅书法作品。
“想不到你的房间兴的是简约风和文人风哦！”我打趣道。
说实话，克哥的这个房间，真会让人怀疑是他的另一处宿舍，陈设的简单几乎就与我俩租的那套房子相差无几，而文人的儒雅却也从中自然渗透出来。
“那边就是我父母的房间，与我这里的风格就完全不同啦！他俩经常笑说我前世不是他们的儿子，与他们的秉性志趣毫不相同。”克哥边说着边顺便拉开书桌前的两张靠背椅，示意我坐下。
“你母亲一看就有艺术家的眼光呀，你家所有的东西都是她挑的吧？都是艺术品呀！”我由衷地赞叹着，“你老爸应该也被她熏陶出来了吧？”
“老爸学的是国际金融，本来就喜欢欧化的东西，所以每次出国，他俩还真喜欢将国外的艺术品往家带呢！”说到父母，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调侃。
“我理解了，兄弟，你好像喜欢的是我们的传统文化呀，真是个好孩子呀，******会喜欢你的！”我拍了拍他的肩，开始打趣他。
“所以嘛，”他眼睛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房间，“我家所有东西都是我妈独具慧眼、我爸鼎力支持的结果，只有我这里除外！我的东西我做主！”
“还是你爸妈有文化，懂得尊重你！哪像我，只能听凭他们安排，哪由得我自作主张！我比你苦命多了哦！”我本是为了安慰他，说到话尾却忽然跑调，成了对自己的感慨。
想到我的父母总是有着一种小生意人的自认为精明的打算，他们对自己做的小本生意充满了满足感与成就感，还要努力将自己的儿子的人生也一起拴在那里，一心希望我能“子承父业”，继续做家族皮具买卖的生意。
想到这，我有点羡慕克哥，他好像真的像中介那小老太说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兄弟有所不知，我爸妈最希望我出国，然后学成归来，在国内开创自己的事业，就像他俩一样！可是我干嘛要出国？我对别人的文化可没有多少兴趣哦!一会吃饭时，他们准会拐弯抹角地提到这件事。好兄弟，关键时刻你可要救我！”克哥说得很认真。
我虽然不太理解他，出国那么好的机会，他父母既然又有这样的经济实力，这不是挺好的嘛！换了我，我还真巴不得出去见识见识呢！可我父母都是小本生意人，出国？对于他们来说就等于“烧钱”，还不如像他们那样稳扎稳打地开家店赚钱实在。我老爸最大的雄心，也就是多开几家我们家族经营的皮具“连锁店”，但卖的还是别人的东西。
但是克哥既然不想出国，作为他的同党，我当然要义无反顾地在他父母面前力挺他了！
午饭吃得很丰盛，并且在我看来还有一定的排场呢！虽然客人只有我一个，但整张西餐桌一道道菜变着花样上来，保姆很专业地托着盘子、报着菜名，一身的白色围裙一尘不染的样子，看着都让人感觉是在星级酒店里。
“上之呀，我们雅克与你住一个寝室，你可要多受累一点了，他可不是那么勤快的噢！”雅克的母亲轻笑着为儿子向我表示着歉意，让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假如不是因为他家实行分食制，我都怀疑她母亲言语间几次要起来给我夹菜了，因为她轻柔的声音里满含着真诚，不像说的是客套话。
“老妈，你就别再揭我的老底了！”雅克往嘴里送着饭菜，一边笑着冲着母亲轻轻摇了摇头。
“我也没揭你的老底，上之与你住在一起，想瞒也瞒不住呀，你是不是不太爱干家务，他也一定领教过了。上之，你说是吧？”她继续轻笑。
我对她的笑没有任何抵抗力，如果不是克哥再三拜托，我可差点儿要与她结成统一联盟了。我在心里暗暗将她与我妈比较，我妈是个实在人，说话哪有这样的艺术？如果我也这么有涵养、懂艺术的妈妈，我恐怕做梦都要发笑了。
“雅克呀，你不要光顾了自己吃哦，上之是你的室友，你们两个人要在生活上多互相照顾！”他爸爸高高的额头亮亮的，话虽然不多，但说起来自有一种儒雅，中气又很足，听上去就显得语重心长而又悦耳中听。
“上之，这些菜合不合你的胃口？小阿姨，最后上点甜点，看这孩子要不要吃！”她妈妈可真是心细如发，我因为从来没有吃过这样郑重其事地家庭餐，所以竭力装出一份矜持，当然吃得就不太多了。
雅克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大概也怕我被他的父母“感化”了吧？
“阿姨，我很喜欢吃的，不用再麻烦了！”面对着她妈妈的盛情款待，我有些腼腆起来，尴尬的样子连忙里忙外的保姆都笑出了声来。
这就搞得我更加有些拘谨。我悲哀地发现，我就是一上不了台面的土老帽，一到重大时刻、关键之点，我越是想表现大气和出色，却越是将不自然、紧张不安、发窘拘谨等尴尬的作态不争气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上之，你帮我劝劝他，我们想让他到英国去留学，读个博士什么的，回来也好发展呀！可是他还说什么都不肯。”他的母亲终于开始切入正题，这倒使我反而镇定了下来，从刚才的尴尬中迅速摆脱了出来。
雅克又快速地冲我眨眨眼睛笑了笑。
“阿姨，你们的意思让他出国，这当然很好啊！”我赶忙看着她妈妈，顺着她的话说着。其实我差不多要冲口而出了，“我倒很想出国的！”我要是出国了，当然会好好研究研究国际上的皮具最新设计，长过见识后的我，自己的设计一定会进步很快的，再去英国圣马丁学院学几年，说不定到时还会成为一名国际一流的知名皮具设计师呢！只可惜我爸妈哪有这样的魄力和远见！
但是我很快回过神来，雅克还在等着我解救呢！
我马上看了一眼克哥，又顺着他的心思继续往下说，“但是雅克既然不喜欢，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阿姨你们还是尊重他吧！”
雅克明显舒了一口气，拿着汤匙开始舀汤。
与之同时，我也明显感到他爸爸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一定是为了我前后这两句谁也不得罪的废话。我想，他爸爸一定在心里想，这个孩子比我家雅克世故、圆滑多了！
其实我原本绝对不是个世故圆滑的人，但那一刻，为了雅克，我只好世故圆滑一回了！
“上之，你是克哥的室友，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克哥妈妈冲我笑着，好像拉家常似的不经意的随便问问，但我知道她的醉翁之意，最终一定是要绕到克哥的身上。我心里在说，我当然有喜欢的女孩，但是人家喜欢的可是你儿子！
“阿姨，我们现在以学业为主，哪顾得上谈朋友！”只好这样坦率地对她说，自己觉得应该看上去一脸真诚。
“你真的与我家雅克很像，怪不得你们两人合得来！”她母亲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我只看到里面装满了母爱的关切，“很多人介绍女朋友给他，他看也不要看的。我觉得这样也好，以后出个国，眼界开阔了，再谈女朋友不迟！”
午休的时候一直到下午，我与克哥一起躲在他的卧室里。
他给我看他厚厚的一大本古诗词创作，卜算子、水龙吟、玉楼春、临江仙、酒泉子、浣溪沙-----他写了各种词牌名的词；又有五绝、七绝、五律、七律甚至还有排律。每一首诗词，他都用非常有韵味的小楷字誊写得非常用心，任谁见了都会叹为观止，当然更不相信出自于一位二十几岁的时尚小伙之手，倒像是有文化底蕴深厚的耄耋老者的自选集。
要说还有让我非常意外的，是克哥拉开了一个中层的抽屉，里面竟然全是证书，除了英语专业学校规定的雅思、托福等证书之外，简直可以开个证书博览会，什么三级笔译证书、商务英语中级证书、ACCP计算机证书、理财规划师执业证书、营销师职业证书心理咨询师师资格证-----我在大开眼界的同时，真的有点困惑了：很多证书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必要考呀，他这是何苦呢？
克哥克哥一定看出了我的疑惑，随意地笑了笑就将抽屉拉上了：
“你知道的，父母都喜欢孩子多考些证书，好对将来多一份保障；我自己倒也喜欢考证，毕竟这是自己进考场考出来的，实打实的嘛！现在社会上虚的太多了。考证使我自信！”
最后一句话简直让人怀疑是考证单位有意安排的广告词。
我一时无话可说。
忽然想到我们租赁的那套房子里挂满了他的中式服装，就神秘地冲他一笑，一手把住衣橱的把手，作势拉开橱门，只等他一句话了。
他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听任我的处置。我于是一使劲，将他的橱门拉了个彻底。
然而让我失望的是，里面除了几件风衣，什么都没有。
“难不成你把所有喜欢的中装都搬到了我们的房子里？”我诧异地问他。说到“我们的房子”，自己感觉到有些变味，有点不好意思，只好自认失言。
“有什么办法呢，我妈不喜欢我穿这些衣服，她觉得我要穿出一种青春时尚的感觉，不要弄得老气横秋的，像个小老头似的。她说中国元素在衣服的某处作个点缀就特别有韵味，而入过整件的中装，设计感就体现不出来了！她是设计师兼服装系教授，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当然对自己的儿子穿衣服有一定的要求喽！你看，我现在的衣着打扮，是不是很有设计师儿子的风范？”他两手往两旁张了张，提供机会让我将他的衣着打扮尽收眼底。
今天我由于拘谨于自己到他家做客的体验，根本没注意他的打扮。现在经他一提醒，这才认真地研究起他身上的行头：
一顶帽子颇具特色，后面是纯黑色，前面的帽檐是浅灰色的底色，中间一个深圆色的圈，里面是品牌标志；运动上衣是黑色的底，上面布满了不规则的深蓝、浅蓝色的图案；下身的裤子是黑色的，而一双运动鞋是蓝绿色相间的花纹，整套着装既富有动感，又有设计感，的确是非常具有时尚气息。
克哥穿着这样一套衣服呆在自己的卧室里，连我都觉得他与整套房子的格调格格不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