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淘淘来到赵家村的第二晚,他穿着油光锃亮,像是常年没有洗过结成一块一块硬痂的棉袄蜷缩在炕头角落里,今晚上的饭,他没有吃,早上,吃的是跟昨晚上一样的白面糊糊,中午,就变成了两个比他手掌大些的地瓜,晚上还是地瓜,他的那份被妞妞和二憨分了个干净。
“小淘,要不我去给你弄点糊糊吃?”赵四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程诚终于还是有些不忍,但显然,说话的底气也没有多足,因为那个中年女人已经用及其凌厉的目光看向了自己。
“这么大孩子了,还娇气的很,城里人儿就是不一样啊,老四,咱家娃晚上也就吃了个地瓜,他自己不吃,又不是咱亏了他。等饿了,自然就吃了。收拾收拾睡觉,这灯点着多费油。”女人麻利的打扫着桌子上的残余,看都没看淘淘一眼。赵四只是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他自认为能娶到刘梅这样的媳妇,是他赵四莫大的福气,虽然刘梅专横,但对他和孩子都还不错,况且,娶刘梅时自己可以说是一穷二白,就连这间泥坯房还是村长找了几个乡亲合伙帮他翻盖的。他虽然叫赵四,但是却是家中独子,独到什么程度呢,在他之前的三个都没能活下来,所以他叫赵四,老夫妇岁数很大才有了他,只可惜年月不好,他还没长成年,在那个缺吃少药的年代父母就相继离世了。
好在这是赵家村,虽然没了父母,但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姓赵,沾亲带故的,倒也没把他饿死,好好活到了成年。当初介绍人把自己介绍给临村的刘梅,原以为会像以往一样石沉大海,没想到对方居然一口答应,而且一周之内,两人就快速的拜了堂,结了亲,以至于当初住进这屋子时泥砖墙都还没干太透。长相端正白皙,能干泼辣的刘梅为什么嫁给他,他懂,村子里有的人也懂。
也就半年多的样子,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也就是大妞,不过赵四对刘梅却是比以往更好,对大妞也是极其的疼爱,村里分的两亩薄田种满了地瓜,为了改善娘俩的伙食,他在镇上的木匠铺里赖了三天,老师傅最终拗不过他,收他在铺子里打打杂役,偶尔忙时帮忙干点体力活贴补家用,但随着二憨的出生,一家人也就只能保证温饱。而正是一个月前多年没有联系的远房表弟的一封电报打破了这个家的宁静或者是说打破了这个家的贫穷。
夜深了,屋里漆黑一片,初冬的中原地区并没有北方那样寒冷至极,但同样的,这炕烧得也没有昨晚那般烫人,也许,是因为昨天还睡在炕的那一头,离锅灶最近的那头,今天就变成了另外一边。一丝丝冷风顺着墙角那些没煳严实的缝隙钻进来,钻进破旧的被褥,钻进淘淘硬邦邦的棉袄,钻进了他幼小的心里。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冷的滋味。一个在北方出生的孩子,见过大雪纷飞,冰棱满地,却也没觉得有今天这么冷。这比北方的凌厉风刀,更让人无处躲藏,因为,自己除了这里,无处可去,一行温热划过眼角,却还是无声无息,不知过了多久,缓缓睡去。
接下来的数天,不时有人来串门,有的还逗逗这个蜷缩在墙角的孩子,却发现他几乎不怎么说话,任凭那些大人们投来或是好奇或是怜悯的眼神,他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们以为赵四家来了个有些呆傻的小哑巴,久而久之,没有了新鲜感也就不再注意他的存在,只是对着这户以前穷的糊糊都喝不起的人家,家里新添置的一对漆都尚未干透的木箱格外的眼热。
村里一般只有结婚人家才会订制这种大红漆,上下双排泡钉装饰扣的木箱。赵四看着自己媳妇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来串门的老乡,各种夸赞羡慕之词让女人的脸上画出似曾相识的灿烂笑容,却是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买这俩箱子装点啥?”
在这个家里,除了女人天天揣在怀里,一没外人的时候就拿出来数数的几张票子,还真就没什么值钱东西。她之所以买这对箱子,源于年初的时候回娘家,看到过弟媳妇陪嫁过来一对红色木箱,让她眼热了好一阵。当时就下定了决心,等以后有钱了,买对比这个更好的。于是乎今天在镇上木匠铺里看见这对箱子就再也挪不动步了。好在赵四是店里零工,师傅只要了个成本价五块钱,要是换了其他人,没有八块,是绝不会卖的。在那样的年代,五块钱,够全家吃上一个月。
她犹豫片刻,灵光一闪,当即把原来装在旧木箱里的衣衫装进了新箱子,另一个空着并排靠墙放在了床头,至于旧木箱,让赵四拿去柴房装了地瓜。赵四无奈,却也理解自己媳妇的心情,跟着自己,着实委屈她了!此时的淘淘还不知道,在这女人的心里,这箱子,已有了妙用。
一天,照旧的吃过午饭:两个地瓜。平时不怎么搭理淘淘的刘婶却是很语重心长的跟淘淘聊起了天:“小淘,你看你来我们家也这么长时间了,老呆着多没意思,去后院的小树林里去帮婶子捡点柴火回来,晚上给你吃糊。”淘淘默默的点点头,起身朝后院走去。距离房子不远的地方,有一片不大的树林,偶尔,他也会去扒开蚂蚁窝,看着蚂蚁们四下乱串,所以那里他还有些熟悉,如果一捆柴能换碗糊吃,他还是愿意接受,毕竟他真的,不爱吃地瓜。
不大会工夫他便是走到林子里,捡了些掉在地上的小树枝,堆成小堆,却发现自己没有带个筐来,便转身回去取,走到后门时,却听见里面婶子的声音:“二憨,大妞,快点吃。这糖包我上午集市上买回来就一直捂在箱子里,还热乎的。一会小淘回来你们两个不许说漏了,回头你爹又该说我偏心了。就他心善,人家在城里大吃大喝的时候谁想过咱家人,现在要帮忙,把娃送来都好几个月了也没再给点表示,我管他饭吃就不错了。快点吃,糖水淌下来了,二憨……”
淘淘没有进屋,小小的身影默默的走回了小树林,边走,边擦着眼角留下的泪,依旧是无声,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他觉得极其委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蹲在地上,手里的枝桠戳着蚂蚁窝,一下一下的往里戳,越来越用力。
土很松,蚂蚁窝被程诚一点点戳开,露出无数个孔洞,工蚁们看似乱作一团四下爬行着,仔细观察却是发现爬出的工蚁不知又从周围哪个孔洞爬进了洞里。这引起了程诚极大的兴趣,窝都掀开了,为什么不逃跑还要往里钻呢?找了根更粗的树枝一点一点的扒开了整个地下洞穴,更深的地方,他看见工蚁们拼死抱着一颗颗比米粒还小的白色小蛋往更深的地方冲去。
程诚扒土的速度更快了些,顺着一些工蚁捧着白色小蛋爬出来的方向,终于,一个花生大小的仓库被他挖了出来。里面,是一颗颗白色晶莹的蛋,大小不一,大一些的,甚至已经能看到蛋顶冒头的黑色阴影。看着工蚁们更加着急的把窝里的蛋搬出去,似乎是要藏到各处,他忽然觉得一股莫名的恼火袭上心头:“让你藏起来,让你什么都不剩下。”程诚终于是开口说了数日以来的第一句话。当然,这时候只有他自己能听到。有的人,不爱说话,不代表不会说话,不爱说话,不代表智商低。
他找来片手掌大的叶子,把蚂蚁窝里的蛋一个个夹进叶子里,直至土里再看不见一颗,才拍干净身上的土,跺掉四散而奔的蚂蚁,满足的捧着装满蚁蛋的叶子走回那个让他很不高兴的泥巴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