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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聂玉言树底哭亲 王长山旅中慰友(1)

话说聂玉吉看到阿氏恸哭,心里好生害怕。想欲自首,自己又出首不得。一来是阿氏母家的人,我们是自幼姊妹,二来听旁人说,她为着婚姻一事,发了几回疯。迎娶之日,欲在轿上寻死。回门之日,要在家中自尽。这样看起来,我若不避嫌疑,慨然自首。倘若官场黑暗,她再一时糊涂,受刑不过,认成别样情节,这便如何是好。想到此处,站在人群中,不寒而栗,当时站立不住,急忙走出。心中暗暗祝告道:“神天有鉴,不是玉吉不义,作事不光明。我若出头投案,死何惜足。但恐牵连姐姐,落个不贞不淑之名,陷入同谋杀夫之罪。但愿神天默佑,由始而终,那么叫姐姐抵了偿,好歹保存住了名誉,我便即时死了,也是乐的。”祝告已毕,站在文家门内,泪在眼眶内,含了许多,此时方才滴下。迟了一会,心里悠悠荡荡,不知去往何方才是正路。

正疑念间,忽想起昨日高僧点悟的几句话,不觉于人世红尘,顿为灰冷。转身便出了胡同,迷迷离离,走出安定站外。抬头一看,见有一片松林,正是自家坟墓。玉吉本来至孝,今又有无限伤心的事。回想父母在日,如何疼爱。不免走人松林,抚着父母坟墓。恸嚎起来。正哭得死去活来,没个劝解,后面有人拍打,连说大少爷不要伤心,这是从哪里来呀?玉吉止泪一看,是自家看坟的,奴随主姓,名叫聂生,一手掖着玉吉,死活往家里劝解。玉吉也不谦逊,收住眼泪,到了看坟的家中,只说偶尔出城,心里很不痛快,要上坟地里,住十几日。聂生听了此话,极为欢喜,随着就沽酒作菜,殷勤款待,口口声声,只怕玉吉委曲。说老爷太太在日,少爷怎样享福。到了奴才家中,就是自己家,有什么不合式的,视奴才力之所及,尽管说话。将来少爷作了官,奴才一家子还要享福呢。玉吉点了点头,看着聂生意思,出于志诚,随即在他家内住了数日,把自己心里事家事,一字不提。料着聂生为人,极其诚朴,梁妈、蕙儿一时也不能来找,乐得多住几日,避避灾祸呢。主意已定,就在此处暂避,并不远出。有时叫聂生出去,找几本破书来,闲着破闷。有时也绕着坟茔,看看庄稼。直至中秋将近,并不见有个来打听踪迹。

这日聂生进城,听来一件新闻,说锣鼓巷小菊儿胡同,有个谋害亲夫的,此人才十九岁,娘家姓阿,外间传说,不是她自己害的,因为她婆婆不正,劝着儿媳妇,随着下混水,媳妇不肯答应,婆婆是羞恼成怒,使出野汉子来,暗把儿子杀死,打算一箭双雕,诬赖儿媳妇谋害亲夫,就把旁人耳目,全都掩住了。不想神差鬼使,露了马脚,凶手把行凶的菜刀,放在她婆婆屋里了,你说是合该不合该?玉吉听了此话,暮的一惊,当在众人面前,不好酸心落泪,只随声赞叹,说现在人心鬼域,不可悬揣。将来定案,必有个水落石出。一面说,心里啾啾咕咕,甚不安静。本想等阿氏完案,或生或死,自己放心之后,好寻个方外地方,按着高僧指引,削发为僧。谁知过了三月,得了这宗消息,由不得伤感起来。背着聂生,自在暗地里流了回泪。到了次日清早,决计要进城探询。先到自己家里,探望一番。刚一进门,遇见梁妈出来,惊问道:“大爷你哪里去了?叫我们这样急。”玉吉叹了口气,未及答言,自己光滴下泪来。蕙儿亦流泪迎出。述说哥哥走后,急得我要去寻死,逢亲按友,已经都找寻遍了。恐怕你疯疯癫癫,不顾东南西北,没有下落了。说着,泪随声下,凄凄惨惨的哭个不住。玉吉亦大哭一场,连说哥哥糊涂,不该抛了妹妹,一去三月,如今回来,真是无颜相对。说着,又要流泪。蕙儿亦叹息道:“你说这些话惹我酸心,你心里的事,若不实告我说,便是对不过我。”随说着,叫过梁妈,取出两个名片来,递与玉吉道:“这两个人,你认得不认得?”玉吉听了一愕,接过名片一看,一个姓何的,号叫砺寰,一个姓项的)号叫慧甫。玉吉想了半日,很为诧异,当时想不起是谁来,随放下道:“这两个人是谁?我不认得。”

蕙儿道:“你走之后,隔了一个多月,姓项的那人,便来找你。你同他什么交情,我哪里知道?”玉吉想了想,仍不知项某是谁,因问蕙儿道:“此人什么模样?哪类打扮?找我为什么事?你没问问吗?”蕙儿道:“两人找你,都为一桩事。姓项的那人,年约三十以外,虎背熊腰,面上有麻子,说话声音很亮,听着很爽快。我说你中了疯魔,出外已久,他问你往哪里去了?说吏部衙门,有极要紧极要紧的事,前来找你。”玉吉听到此处,连声吸气,怪问道:“这事怪得很,这人我并不认得,吏部里我也没事,这真是突乎其来。”说着,又问姓何的什么模样?蕙儿说了一遍。玉吉闷了半天,仍不认得。蕙儿道:“来的人说是三蝶儿姐姐从法部带来的信,叫他面见你来,又说你若不去,叫我去一趟。我想空去一趟,也是枉然。后又跟人打听,都说南衙门北所,规矩很严。姐姐在监里收着,谁也不能见面,你若在家呢,还可以去瞧瞧。那时你又不在家,我去作什么去呢?当时我跟梁妈商量半天,她说这个何某,必是你的至友。咱们亲友里,没这么个姓何的。后来又过了几天,有一个姓钰的,还有个姓黄的,前来找你。他说在左翼当差,推门就进来啦。我说你没在家。他们不肯信。进屋坐了半天,直眉瞪眼,问你现在何处?”蕙儿说到此处,惊惧万分,望了望院内无人,悄声道:“他说小菊儿胡同春英,是你同姐姐害的。他在翼里闻知,特来送信,叫你千万躲避。又拿话来试我,怕我知道下落,不肯实说。临行那姓黄的说,你要这几日回来,叫你别出去,死活在家里等他。我问你这些事,都是怎么闹的?父亲死后,本想跟哥哥享福,你怎么这样胡闹,难道把爹妈的遗言,也都忘了不成?”说着,掩面大哭。吓得玉吉浑身乱颤,半晌答不出来。梁妈道:“姑娘不用哭,大爷三姑娘,断不是杀人的人。必是文光家里,花钱走动的。你没见洋报上说,三姑娘太冤枉吗?”刚说着,玉吉往前一扑,梁妈一手揪住,幸未栽倒。只听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沫。吓得梁妈惊慌失色道:“姑娘别哭了,大爷又犯起陈病了,这是怎么说呢?”蕙儿擦着眼泪,过来相扶,一面仍惨惨切切的问道:“你把实话告诉我,你惹下祸,打算远走高飞,也要告明了所去的地方,然后再走。你别的不顾,难道同胞骨肉,你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吗?”梁妈听了此话,嗳哟一声,连向蕙儿摇手。又扶起玉吉头来,细看脸上颜色,已如银纸般。嘴皮嘴唇,颤成一处。蕙儿看此光景,吓得没有主意,随手把玉吉放倒,自己坐在一旁,直直愕着。梁妈亦手忙脚乱,有意抱怨蕙儿,却又不肯。忙着热了一壶开水,冲了一碗白糖,悄向玉吉道:“起来喝一点儿水,定定神就好了。大爷这个病根儿,实在要命。”说着,眼辣鼻酸,一手端着碗,一手抹着眼。

玉吉昏沉半日,睁开眼睛一看,蕙儿、梁妈两人,俱在一旁抹泪。当时心头如刀割一般,只得爬起来,呷了口水。蕙儿百般劝解,梁妈亦没得话说。只问三月之久,大爷往哪里去了?怎么大舅太太道谢来,说你幌了一幌,就家来了呢?莫非道儿上,遇什么邪魔外崇,纠缠住了?不然,怎么一日一夜,天亮你才回来呢?玉吉叹了一口气,因恐蕙儿着急,不敢实说,只好胡诌乱扯,说了一片假话,心里打定主意,但能把蕙儿劝住,然后把一切事情,告明梁妈。明日我到官投案,也就完了。当下以闲言散语,遮饰一遍。到底蕙儿心里,知识无多,又兼玉吉为人,极其诚笃,素常素往,并没有半句谎语,所以蕙儿听了,深信不疑。不过骨肉情重,倒用些开心话语来劝玉吉,惟恐与三蝶儿相厚,今遭此不白之冤,哥哥一动怒,难免出事。梁妈亦婉言劝解,说年头不济,衙门里使脏钱。虽说不干我事,究竟也得躲避。倘若牵连在内,事情一出来,很是难办,再者文光家里,有的是银钱,好歹托托弄弄,就许把大爷饶上。图什么担名不担利,闹这宗麻烦呢。咱们以忍事为妙。大爷的运气低,千万以小心为是。说完便向蕙儿筹划明日玉吉往哪里躲藏的好?玉吉躇踌半晌,想着有人来访,必非好意。定然是阿氏过部后,因为受刑不过,供出实话来了。虽说是阿氏情屈,然自己思前想后,又经高僧点悟,早把一段痴情抛在九霄云外去了。此时只恼恨阿氏,不该把实话吐出,若把我拘去抵偿,原不要紧、士为知己者死,死亦无恨,只可怜你的名节,从此丧尽,教我如何能忍。这是玉吉心里,怜惜阿氏名誉,不肯自投的苦哀。哪知此时阿氏,收在北所女监,情极可悯。每逢提审的日子,不是受非刑,就是跪铁锁。堂上讯诘,只合她索问奸情,倒底他姓甚名谁,哪里住家?用尽了诸般权变,诱取供词,怎奈她情深义重,受尽无数非刑,跪百数余堂锁,始终连一字一声,均不吐露。问到极处谋害亲夫的罪名,情甘一死,有时因受刑太过,时常扑倒堂前,昏迷不醒。有时因跪锁的次数多了,两膝的骨肉碎烂,每遇提讯日子,必须以簸箩抬上。到堂之后,由上午问至日落,总不见有何口供。闹得承审司员,无法可施。

传了德氏来,一同苦打,一齐下狱。因为阿氏纯孝,好叫她痛母伤心,招出实话来,了结此案。不想连行数次,仍无口供。德氏为受刑不过,自己因于囹圄,看着女儿如此,实觉伤心。常劝女儿说,有何情节,只管招认。若是范氏、普云两人所害,你尤其要实说了。我看你日日受刑,委实难忍。你哥哥兄弟听见,也要伤心。不如以早认的为是。难道你孝顺母亲,还忍令年老母亲同你受罪吗?阿氏哭天抹泪,投入母怀,告诉母亲道:“女儿只有一死,别无话说,若认出一个人来,女儿的贞节何在?孝又何在?女儿的事小,又女儿一人,败坏家声事大。”说罢,大哭不止。引得监中难友,俱各泪下。这是当时阿氏狱中的惨状。有时亦想起玉吉来,不知此时此刻,究竟是生是死,因此长吁短叹。或在黑夜里,独醒暗泣。可怜你绝顶聪明,怎么就做这傻事,哪里是敬我爱我,分是前生冤孽,该下你的性命,到了今生今世,惹下这么大祸,叫我还债吗。你若是有情有义,怎不早行设法,偏等着大事已去,你才出头。我若是忘情负义,扯你到案,何致你姨妈合我,这样受屈。因想你前程远大,来日方长。总是我母亲作错了,才至如此。可怜我这片心,纵然死于刑下,你也不知道。可见我的心,一时一刻,受的这样委屈,全都是顾全你。你的行为,都不是顾全我了。”其实玉吉心里,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与梁妈、蕙儿等,不能实说。看来,人在两处,心是一样设想,较这寻常儿女的爱情,大有不同。那玉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俱无不可,只要姐姐如了心,那才是姊妹情意呢。阿氏心里,又想着你不负我,只管破除死命,为我出气。哪知道气不能出,反给我添了祸。我若是糊涂女子,供出你来,岂不反负了你。如此看来,两人是姊妹情重,断不是有何私见,像是无知儿女,那等痴情。合算比痴情儿女的伤心,尤觉惨切。难得这两个人,自幼儿朝夕聚首,耳鬓斯磨。成年时候,又有两家父母,戏为夫妇,而竟能发乎情止乎礼,不隐于两小无疑之嫌。这样知己,莫非爱情真切,道德高尚的人,万难作到。一个是父母死后,原议已消,恐怕阿氏心里,伤心难过,所以处处般般,极力疏远。一以免姨母猜疑,二可使阿氏灰心,免得违背母命,落个不孝之名。心里头虔祈默祝,看自己品学才貌,无一处可配阿氏。只盼阿氏出阁遇着个品学兼忧,像貌出众,和乐且耽的快婿,再能够衣食无缺,安享荣华,这才快意,岂知向日所望,都成梦想。请问他的心里,焉得不愤,焉得不怒。慢说是平素敬爱,最亲切,最关心的妹妹,就是寻常人,偶步街头,遇见个丑夫美妻,劣男才妇的事情,还要暗里不平呢。何况幼年儿女,父母曾有过婚姻之议,如今往事如烟,既不能抗违母命,又不能忘却夙好。事到无可如今,只可怨天由命,存心忍受而已。过门之后,常自心香暗祝,盼着终身至死,不与玉吉相见。自己心里事,更不愿玉吉知道,以免惹他烦恼。谁知事有凑巧,竟闹出场天大事来。此时自己只有隐住原凶,殉夫一死,想不到心心相印的人,坐在家里,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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