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山矾取次开,清风正用此时来。平生习气谁料理,爱着幽香未拟回。」山谷诗。学者云:「自公退食入僧定,心与篆香俱寒灰。小儿了不解人意,正用此时持事来。」韩子苍云:「全用此一句,有甚意思。不欲其此时持事来,用得此语甚妙。」「故人相见眼偏明」,子苍云:「当有律度,岂容如此道。」
欧公云:「古诗时为一对,则体格峭健。」
七言律诗极难做,盖易得俗,是以山谷别为一体。
七言律一篇中必有剩语,一句中必有剩字。如:「草草杯柈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如此句无剩字。
东坡〈玉盘盂〉一联,极似乐天。又〈次韵李端叔谢送牛戬画〉:「笑指尘壁间,此是老牛戬。」牛戬做不着,此一句盖语意不足也。
蔡天启坐有客云:「东湖诗叫呼而壮。」蔡云:「诗贵不叫呼而壮。」此语大妙。「擘开苍玉岩」、「椎破铜山铸铜虎」,何故为此语?是欲为壮语耶。「弄风骄马跑空去,趁兔苍鹰掠地飞。」山谷社中人皆以为笑。坡暮年极作语,直如此作也。案:此处语意未明,当有脱误。
杜牧之〈河湟〉诗云:「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一联甚陋。唐人多如此。或作云:「唯老杜诗不类此格。」仆云:「『迁转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不免如小杜。」子苍云:「此语不佳。杜律诗中虽有一律惊人,人不能到;亦有可到者。」仆云:「如〈蜀相〉诗第二联,人亦能到。」子苍云:「第三联最佳。『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此一联后,余者便到了。」又举「三峡星河影动摇」一联,仆云:「下句胜上句。」子苍云:「如此者极多。小杜〈河湟〉一篇第二联『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极佳。为『借箸』一联累耳。」
高荷子勉五言律诗可传后世,胜如后来诸公。〈柳〉诗:「风惊夜来雨。」「惊」字甚奇。琴聪云:「向诗中尝用『惊』字。」坡举古人数「惊」字。仆云:「东风和冷惊罗幕。」子苍云:「此『鷘』字不甚好。如〈柳〉诗『月明摇浅濑』等语,人岂易到?」
欧公称「身轻一鸟过」,子苍云:「此非杜佳句。」仆云:「当时补一字者,又不知是何等人。」子苍云:「极是。」
汪潜圣旧诗格不甚高,因从琴聪,诗乃不凡。加「春水碧泱泱,群鱼戏渺茫。谁知管城下,自有一濠梁」,乃是见聪后诗也。
东坡诗不无精粗,当汰之。叶集之云:「不可。于其不齐不整中时见妙处为佳。」
参寥〈细雨〉云:「细怜池上见,清爱竹间闻。」荆公改「怜」作「宜」。又诗云「暮雨边」。秦少游曰:「公直做到此也。『雨中』、『雨傍』皆不好,只『雨边』最妙。」评:「雨傍」不成语,「雨中」有何不可?此是秦与之作剧耳,何堪举作话头邪?又云:「流水声中弄扇行。」俞清老极爱之。此老诗风流酝藉,诸诗僧皆不及。子苍云:「若看参寥诗,则洪诗不堪看也。」案:洪诗不知指何人,岂山谷诸甥耶?
孙诗云:「鴈北还」,下「还」字最不好。「北归」、「北向」皆妙,独「还」字不佳。案:孙不知何人。
有大才,作小诗辄不工,退之是也。子苍然之。刘禹锡、柳子厚小诗极妙,子美不甚留意绝句。子苍亦然之。子苍云:「绝句如小家事,句中着大家事不得。若山谷〈蟹〉诗用『与虎争』及『支解』字,此家事大,不当入诗中。如『虎争』诗语亦怒张,乏风流酝藉之气。『南窗读书声吾伊』,诗亦不佳,皆不如〈羊〉诗酝藉也。」
曾吉父诗云:「金马门深曾草制,水精宫冷近题诗。」「深」、「冷」二字不闲道,若言「金马门中」、「水精宫里」,则闲了「中」、「里」二字也。此诗全篇无病,大胜〈与疏山〉诗。
「笋根稚子无人见」,不当用「稚子」字。盖古乐府诗题有〈雉子斑〉。「稚子」、「凫雏」,自是佳对。杜诗有「凤子」,亦对「凫雏」。案:「凤子」字出韩渥诗。此可以稽证也。金陵新刊《杜诗》,注云:「稚子,笋也。」此大谬,古今未有此说。韩子苍云:「冷斋所说皆非,初未尝有此说。」或有脱文,观冷斋云云可见。
「倾银注瓦惊人眼。」韩子苍云:「『瓦』当作『玉』。盖前句中已有『老瓦盆』,此岂复更用『瓦』字?『瓦』与『银』、『玉』固有异,其为醉则一也。『轩墀曾宠鹤』,当用『轩车』,非『轩墀』。『河内尤宜借寇恂』,非『河内』。」
「功曹非复汉萧何」,不特见《汉书注》,兼《三国志》云:「为功曹当如萧何也。」此说甚分明。刘贡父云:「萧何未尝作功曹。」刘极赅博,何为不能记此出处也。
何颉尝见陈无己,李廌尝见东坡,二人文字,所以过人。若崔德符、陈叔易,恐无师法也。
师川云:「作诗要当无首无尾。」山谷亦云。子苍不然此说。
东湖云:「春灯无复上,暮雨不能晴。」昌黎云:「廉纤晚雨不能晴。」子苍云:「『暮』不如『晚』。」昌黎云:「青蛙圣得知。」汪彦章云:「灯花圣得知。」子苍云:「蛙不圣所以言圣,便觉有味;灯花本灵,能预知事,辄言圣得知,殊少意味。」
「璇题」,倪巨济作〈谢御书表〉用之。子苍云:「乃椽头,非题榜也。」
「弹压山川」,见《淮南子》:「弹出山川,压而止之。」仆看《后汉党锢传》「荣华丘壑」,正可为对。
新烧囗火案:「囗」字字书不载。谓之「熅火」,见〈苏武传〉。烧汤谓之「燂汤」,见《内则》。灶中烧火谓之「炀灶」,见《战国策》。晓天赤如霞者谓之「阴沦」,见《尔雅》。案:《尔雅》无此文。王逸《楚词注》引陵阳子《明经》曰:「沦阴者,日没以后赤黄气也。」又《广雅》引之作「渝阴」。此盖误《广雅》为《尔雅》,又舛乱其文耳。汗曰「盐汗」,浮沤曰「覆瓯」,见《淮南子》。
子由曰:「东坡黄州以后文章,余遂不能追逐。」
蔡天启云:「米元章诗有恶无凡。」孙仲益、韩子苍皆云。子苍又云:「师川诗无恶而无凡。」不知初学何等诗,致如此无尘埃也。
叶集之云:「韩退之〈陆浑山火〉诗,浣花决不能作;东坡〈盖公堂记〉,退之做不到。硕儒巨公,各有造极处,不可比量高下。元微之论杜诗,以为李谪仙尚未历其藩翰,岂当如此说。」异乎微之之论也。此为知言。
东坡豪,山谷奇,二者有余,而于渊明则为不足,所以皆慕之。
山谷诗云:「渊明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固不同,风味要相似。」有以杜工部问东坡似何人,坡云:「似司马迁。」盖诗中未有如杜者,而史中未有如马者。又问荔枝似何物,「似江瑶柱」,亦其理也。
某人诗云:「男儿老大遂功名。」杜诗:「功名遂乃佳。」「遂功名」则不成语矣。
范元长云:「前辈言学诗当先看谢灵运诗。」
东坡〈谢李公择惠诗帖〉云:「公择遂做到人不爱处。」评:放翁「诗到无人爱处工」,盖本东坡也。
陈子高云:「工部〈杜鹃〉诗,乃摹写庾信〈杜鹃〉诗。」案:今《庾集》无〈杜鹃〉诗。「穷途俗眼还遭白」,便不如「穷途返遭俗眼白」。案:此二句文不相属,疑有脱误。
徐师川云:「工部有『江莲摇白羽,天棘梦青丝』之句,于江莲而言摇白羽,乃见莲而思扇也。盖古有以白羽为扇者。是诗之作,以时考之,乃夏日故也。于天棘言梦青丝,乃见柳而思马也。盖古有以青丝络马者。」庾信〈柳枝词〉案:《庾集》作〈杨柳歌〉。云:「空余白雪案:《庾集》作「独忆飞絮」。鹅毛下,无复青丝马尾垂。」又子美〈骢马行〉云:「青丝络头为君老。」此诗后复用支遁事,则见柳思马形于梦寐审矣。东坡欲易「梦」为「弄」,恐未然也。
苏叔党云:「东坡尝语后辈,作古诗当以老杜〈北征〉为法。」
老杜诗云:「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傍。」与〈竹枝词〉相似,盖即俗为雅。
张嘉父云:「长韵诗要韵成双不成只;铺叙诗要说事相称;却拂体前一句叙事,后一句说景,如『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又如『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
〈次韵伯氏寄赠盖郎中喜学老杜之作〉,末句云:「独抱遗编校舛差音叉。」盖郎中惠诗云云,次韵解之,末句云:「真成句践胜夫差音茶。」两「差」字不同音,何故作同音押韵?必有来历,姑记之以俟知者。诗见建本重编《南昌文集》卷第四十一。押韵「夫差」不音茶,当以押韵为证。案:押韵二句似后人所注。
吴申李诗云:「潮头高卷岸,雨脚半吞山。」然头不能卷,脚不能吞,当改「卷」作「出」字,「吞」作「倚」字,便觉意脉联属。
凡作诗如参禅,须有悟门。少从荣天和学,尝不解其诗云:「多谢喧喧雀,时来破寂寥。」一日于竹亭中坐,忽有群雀飞鸣而下,顿悟前语。自尔看诗,无不通者。
幼年闻北方有诗社,一切人皆预焉。屠儿为〈蜘蛛〉诗,流传海内,忘其全篇,但记其一句云:「不知身在网罗中。」亦足为佳句也。
元佑间,荣天和先生客金陵,僦居清化市,为学馆,质库王四十郎、酒肆王念四郎、货角梳陈二叔皆在席下,余人不复能记。诸公多为平仄之学,似乎北方诗社。王念四郎名庄,字子温,尝有〈送客〉一绝云:「杨花撩乱绕烟村,感触离人更断魂。江上归来无好思,满庭风雨易黄昏。」王四十郎名松,字不凋。仆寓京师,从事禁中,不凋寄示长篇,仅能记一联,云:「旧菊篱边又开了,故人天际未归来。」陈二叔忘其名,金陵人,号为陈角梳,有〈石榴〉诗云:「金刀劈破紫穰瓢,撒下丹砂数百粒。」诸公篇章富有,皆曾编集。仆以携家南奔避寇,往返万余里,所藏书画厄于兵火。今屈指当时诗社集六十余载,诸公佳句,可惜不传。今仅能记其一二,以遗宁川好事者,欲为诗社,可以效此,不亦善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