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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林章骝录)

缠足痛兰稿余六岁时,某年秋间,余母为余制绣花尖鞋,择于八月二十四日,俗称小脚姑娘生日,开始裹脚。是日早起,命余食角黍、菱角等物,余颇忻悦。裹脚布为京蓝细布,宽约三寸,长八尺余。普通裹脚布不过六七尺,而余母谓余足长,须多布乃好。余母言:“现在才裹,此布只够绕八九道,日后则可绕至十三四道。”余闻之,固不知绕之道数愈多,由于勒紧裹瘦,其痛乃愈不可忍也。余母裹时毫未用力,故余是日跳跃如常,不以为苦。至晚,觉脚微暖,余母不许解放,余亦安之。次晨放开重裹,余母仍未用力,惟裹毕用针线将布头缝好,余甚以为异。至晚脚微酸困,余母为余揉之,遂亦安眠。第三日未重裹,因布头缝好,不得松开,脚受一日夜之束缚,走路稍有不快。家人问余走路何以与平日不同,余母言“不许说”,余亦随声附和谓“不许说”。余脚本厚而多肉,余母言:“这样肉脚要勒紧,多害些时,乃能瘦小。”余问曰:“勒紧好过否?害可有药敷否?”余母笑而不答。吁!幼女之无知受苦,可胜慨哉!第四日早起,余母言:“今天脚要真裹了。”余闻之唯唯,而不知痛苦之期自兹开始矣。是早,余母将袜头缝瘦,裹时气象与前两日迥异。布着脚时,将脚指先带跪,余母一手捏脚推骨挤于一处,一手执布着力紧勒。余呼痛,失声哭,求稍松。余母置不理,每裹一道,且捏、且勒、且抹,使布紧缚无丝毫松处。裹毕用针线密缝,袜套因缩瘦,紧贴于脚,袜外又用鞋带十字缚于脚面者数道。及穿鞋后,脚指屈于脚下,全脚受束缚,痛如火焚。余放声大哭,余母曰:“今天只算才裹,欲哭日子长矣。”盖以余之痛哭为应有之事也。是日骤然紧裹,痛极。至夜,万不能忍,拟于被中解放。乃才脱一袜,已为余母知觉,盛怒之下,痛打一次。盖自是余脚完全不能自由矣。自是以后,每日必裹,裹必加紧。脚受束缚,虽无物触动,已极疼痛。而余母裹时,必先捏骨促其跪折,一面将布带紧,用劲勒束,勒过又抹,使布无一皱纹。每值捏时、勒时、抹时,无不痛彻心脾,大声呼救,而余母及家人均若未闻之也。自朝至暮,终日疼痛,昼间无心饮食,夜常竟夜不眠。余母有时为余揉脚,亦常半夜不睡,惟求片刻之放松,则断无其事焉。

余母每日裹时,比较布头折叠之痕迹,以验勒束之是否日益紧瘦。大约每日布头,必较前一日伸出一指宽乃已,否则必重裹加紧。合计不足一月,布头必伸长一尺,可知裹至日紧一日,而脚亦日见瘦削也。袜套尖头,至多半月必缩瘦一次,以冀紧贴脚上。每当着袜及脱袜,亦觉加痛异常。自紧裹约四五日,余母曰:“才四五天就作脓要害了。”余视之,见脚指、脚面、脚跟有青色、有紫血色、有黄脓色,益大哭,余母不之顾。未两日,皮破,脓血狼藉。余母用棉少许贴于伤处,而裹时用力推勒捏抹,则依然如故。如是者不足一月,第二指至小指均跪折,小指且向内横跪,脚心成一直沟,脚头由扁而圆。盖虽将布解开,已与未裹时之脚样不同矣。每早裹时,必加一番痛苦。然尚有一事,尤为难受而极怕者,则洗脚是也。大约每历六七日必洗一次。从前初裹,以脚布解开为适意;自脚指跪折,乃放开亦不适意。从前以有布裹至痛,继乃放开不裹亦痛。盖从前求不裹,至是乃只求松裹,一若不能离布者也。当洗脚时,将布解开,觉满脚麻木,无处躲避,难过异常,伤害之处一经触动,痛彻心脾。而余母则撕鸡眼、剪老皮,不稍顾惜,且洗后必用新布着力勒束,有时且于一日间重裹两次,谓洗时解放,须格外加紧,以免放松也。自紧裹后,终日枯坐,不能行动,一经着地有如针刺。而每次裹后,余母必扶余在室中勉强行走,谓如此骨乃易折,至余之痛哭,则绝不计及。约三个月后,脚指顺排脚下,小指已及脚心,脚头由圆而尖。某日,试着初裹时之旧履,觉硕大无比,可知裹时进功之速。乃余母至是又加一法,则竹片是也。吾乡幼女缠足,本无夹竹片之习惯,乃余母居北方久,耳濡目染,谓用布勒紧虽亦可瘦,而使脚瘦而正直,且脚头尖而脚跟亦狭者,非用竹片夹之不可。某日,余母度余足长短,命人制竹片四,次晨裹脚,缠约两道,将竹片夹于脚之两旁。余母先将竹片捏紧,然后照常勒住,从此脚骨处处为竹片挤紧,更无一点宽松。自加竹片后,每隔一日裹一次,盖以有竹片夹紧,无须日日重裹,满脚疼痛,则比从前有过之无不及。嗣此约三月,脚面骨裹折,脚心成一深横沟。余母初言,将置一铜钱于脚面,以防面骨之隆起,嗣见余脚面平正不高,幸未实行,否则不知又加痛苦若干矣。

普通裹脚,至脚面骨折断,小指叠入脚心,即为裹成,而余母则益求尖瘦,脚面虽折,依然用力紧勒。又约三月,第二指以下尽裹至脚下里边,脚面只余与大指相连之骨一根,小指紧靠脚根且跪叠里边,几与脚面相近。脚长约三寸,头尖瘦如手指,面平而狭,跟宽不足一寸,盖短小尖瘦无以复加矣。统计自六岁八月底裹起,至七岁五六月间,约九个月,无日不以泪洗面。大抵裹脚用力,全在小指左近。第一步,将第二指至小指跪折,是为裹脚指,即最初缠勒之时;次将小指裹向内跪,是为裹脚头,脚心至此成一直沟,即脚头由扁而圆、由宽而窄之时;又次使小指与脚跟相近,是为裹脚面,将脚面骨屈折,脚心成一横沟,即全脚由长而短、由大而小之时;又次推小指等向里与脚面相近,是为加紧裹勒,使脚极尖极瘦之时。自始至终,无不从小指左近着力,故满脚疼痛以小指左近为尤甚。余平日脚痛哭泣,余母不以为可怜,惟咎余父亲之误余。盖北方习惯,女孩一能走路即为之裹脚,大约年及四岁,无不紧缠其足者。余四岁时,余母欲为余裹,经余父阻止未果。至余六岁下半年,余父往他省,余母趁时裹勒,故日益加紧,不许顷刻之放松。邻女某,小于余两岁,余七岁春裹脚面时,彼才五岁,脚已成。余母常借彼以激余,然自余视之,彼女裹时之痛哭声、哀求声、呼救声,种种苦况,与余似无殊异也。余表姊长于余三岁,余八岁时,表姊十一岁,随余姑母归宁。表姊天足尚未缠束,余祖母不谓然,余姑母亦言本来预备到余家顺便裹脚。及真裹时,用布长约一丈,裹未半月,即夹竹片。约四个月,脚指裹折,头尖圆,前后瘦削,视原来宽只约一半,盖即如时髦女子假天足之形式也。表姊于彼四个月中,无日不昼夜哭泣。可知女子除真天足外,其脚比男子瘦小者,当裹勒时,无不经过一番苦楚。同是人类,独难逃缠足之痛苦,可胜叹哉!余脚自裹成后,余母为余裹者犹五六年。自余七岁秋后,余母裹时不复日益加紧,伤害之处逐渐平复,虽夹竹片亦已习以为常。走路不能跑远,已可自由往来,不甚疼痛,夜间亦可安眠。惟每遇洗脚后,余母裹勒犹比平日加紧,故每逢洗脚,仍不觉泪之直流也。九岁春,余父归,见余两足瘦小不盈一握,往来行走如常,每早裹时亦未哭泣,谓余母曰:“裹脚亦不甚难。”吁!余父乌知女儿六七岁时之痛苦耶?至十三四岁,余母命余自裹,惟裹脚布不许减短,竹片不许不用,袜样、鞋样不许改大。故虽自己缠束,仍未敢稍松。今到学堂读书,亟思放足,而骨久裹折,血脉已枯,竹片虽除,离布则不能走一步。吁,余足盖终无自由之日矣!女子缠足之无用,外间知者颇多,惟幼女裹时之苦况,言者尚少。今将昔时经历略为述出,倘蒙中国报界广为转载,仁人学士谱为诗歌,俾女子缠足之痛苦日传于社会,则闻者兴戒,恶俗顽习或可永除。女界幸甚,人类幸甚!紫泉客曰:非过来人不能详道其中痛苦,令人读之五体数数作麻痹也。独怪过来者,仍期以此种痛楚加诸来者,其愚孰甚!女士此作,希望甚是,佩佩!双钩泪史玉琴女士予生于旧式家庭,幼年即受拗莲之苦,自以为此项苦恼实无门可诉。顷读《天风报》所载之《行缠旁观记》及秀贞女士之《过来人语》等,见将吾辈拗莲之苦,形之笔墨。然“小脚一双,泪水一缸”,此情此苦,非过来人不能道其万一。兹将吾之双钩泪史,述出告人。往者不谏,来者可追,愿天下为父母者,勿再以吾当年所受之苦,加之孩提,则幸甚矣。予生平西,值莲钩盛行之日,故七岁即受双缠之苦。先是侬本活泼,跳跃嬉戏,天真烂然。自双足被裹后,遂日被摧残,自由丧失殆尽,而天真乐趣亦被剥削矣。

余母胡氏,生余姊妹三人,吾其次也。大姊六岁即行裹足,初裹痛苦不堪,受苦二年,始缠成一双三寸莲瓣。小妹因年幼,吾裹时尚未约束。余七岁之年,魔星忽降。是年正月,母先为吾穿耳,两耳穿过,戴以金环,谓:“女儿有二苦楚,一为穿耳,一为缠足。汝今一苦已过,一苦更须忍耐也。”果于二月初间,母即为吾紧裹双足矣。先数日,母央人翻《玉匣记》,择缠足吉日。余先闻其事,每至饭罢即行逃避邻家,冀得幸免。至期母遍呼不应,后终于邻家寻回,余哭泣不去,母骂曰:“天天只知玩耍,全不知一点作女儿的规矩。从今以后,才教你好好去玩!”言毕,即拉余至家,推之入室,闭上房门,烧水一盆,开箱取出裹布、花鞋、矾粉、剪刀、针钱等,皆散置一旁。未裹,余心已悸,遂百端哀求,请以明日。母诳曰:“今日吉期,裹脚永不疼痛,明日则痛矣。”言毕,先脱去鞋袜,将予足浸洗多时,洗完修剪指甲,出矾末遍洒足上。然后口中念念有词,取长约十尺、宽约二寸之裹布,握吾右足,将四趾压入足心。紧捏多时,即用裹布层层缚之,缚已,仍用线缝。右足束毕,再束左足,两足裹毕,穿以尖头平底花鞋。鞋帮坚硬,鞋口嵌一绿带,牢系足腕,令出外散步。余足一触地面,觉小趾与鞋帮接触,疼痛不已。当晚上炕,母不令脱鞋,谓:“裹足之鞋,万不可脱,脱下则脚布松弛,不能裹小矣。”余幼时赤足而眠,已成习惯,至此横被束缚,遂辗转不能成寐,双足因受日间摩擦,更痛如火烧,遂大哭不已。母始则多方婉劝,并喻以村中某女裹脚如何爱好、某女裹脚如何听话,及伊之缠足经过等,继则怒吾之噪,遂饱之以拳。吾受两种痛苦,悲极反而成寐。

翌日晨起,痛似稍杀。三四日后,母即为吾重缠,每裹辄浴以温水,洒以矾末。余事先皆行藏匿,寻回卒被强迫执行焉。偶有违抗,则拳足交加。每乘无人时偷松,察觉则既打且骂矣。数月后,除大趾外,小趾已压成扁平,内足心微斜,各趾缝中先觉湿痒,继则溃烂。日间略事行动,晚间更痛如针刺。偶食鱼腥等物,则肿溃愈甚。行路力在足踵,足尖上扬,母谓如是则脚样不佳,恒严斥之。每当裹时,予必大哭,母辄呵之,偶或不忍,亦常替吾坠泪,然狠缠如故也。脱去花鞋,脚布因沾脓血,急切不能解下,每以油润,久之方松。予之脚样日益尖小,足趾渐屈入足心,足心缝口亦日益深下。足纨解去,脓血淋漓,母以棉花拭之,并谓脚肉化脓,脚样方能瘦小。偶误破疮痂,则鲜血如泉,予痛极汗出,身体为之抖战,母则毫不放松,反益加紧缠焉。又以脚布至足尖时常行松弛,致大趾特肥,遂另用一小布条专束大趾,扳之上翘,用线密缝如新月然。所着之鞋每半月必更换一次,一次较一次约小一二分,凿枘不容,用鞋拔力登,始勉强屈入。吾欲坐炕休息,母必驱至院中,使扶杖来往走动,谓如是始能小也。穿过十余双鞋后,双足已缩至四寸余。

余缚一年,余妹方初次裹脚,每于无人处辄相对而泣,窃叹女身之不幸也。夏日因有脓血,常发恶味,每晚烧痛如炙,其苦难言。冬日因血脉不畅,较他处更冻,每与热炕接触,一受温气,反既痛且痒,终夜不息,放之略高,痛可稍缓。如是二年,即已就范,长三寸许,大趾锐如笋尖,向上微翘,四趾蜷伏足底,如僵蚕然,使不知缠足之事者见之,将不信为人趾也。四趾缝生胝如片,与足趾不相上下。趾甲压如薄纸,深嵌肉中,修剪甚费周折。足心一沟,裂如刀割,痒不可搔,痛不可摩。后跟向前微折,脚墙特高,脚背隆起,谓之“驼子”。胫骨以下,亦甚瘦削,自上视之,不见小趾;自侧视之,惟见深缝与脚墙也。弛去足纨,自觉观之不雅,且有恶味。每检得儿时天足鞋样,不禁有今昔之感,并思身体各部皆会自由发展,何独对足之桎梏如是也?母见吾脚已可观,遂赶制木底弓鞋令吾换易。

弓鞋之制,中弯如弓,后跟粘有高底,鞋帮遍绣花纹,鞋口附有绿带。初换是鞋,觉摇摇欲坠,非扶墙不能成行。半月之久,方始习惯。予于十六岁出阁,事先赶制弓鞋及平底鞋多双,衬以绣花藕覆,愈觉鲜艳。先是,余足自易弓鞋后即自行收拾,至此母犹虑吾收拾不力,数日前复为予加紧缠束。新婚之日,贺者以吾足小,皆啧啧称赞,予亦窃喜。年来解放说兴,外子力劝吾弛去双钩。予试行半月,因骨骼已断,毫无功效,反益痛苦,不得已复仍其旧,不过改着平底圆头鞋而已。自外视之,可冒充半天足,内部则仍层层包裹也。每于外子谈及昔时束足之苦,亦深示惋惜。予略识文字,不能写作,此篇乃外子代记者。子代记者。子代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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