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注《文选》,虽止究音训,然亦间正文义,如江淹《恨赋》:「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善注云:「心当云危,涕当云坠,江氏好奇,故互文以见义耳。」然实亦不然,《汉书扬雄传》:「猋泣雷厉」,既可云「猋泣」,即可云「危涕」,《字书》亦云:「猋,疾也。」又昔人云「心胆俱坠」,则「坠心」亦无不可。盖江氏虽好奇,而亦无碍义训也。
王昭君赐单于一事,《琴操》之言,最得其实。云王昭君者,齐国王襄女也,年十七,献元帝。会单于遣使请一女子,帝谓后宫欲至单于者起。昭君喟然而叹,越席而起。乃赐单于。是昭君之行,盖由自请。而《西京杂记》妄以为事由毛延寿,说最鄙陋。而世俗信之,何耶?余曾有一绝正之云:「奇童请尺组,奇女请和戎。莫信无稽说,媸妍出画工。」
庄刺史炘,余僚壻也,长余十岁,壬辰夏,始订交于宁国试院之青云楼。刺史博学能文,生平慕王深宁品学,辑其遗文,多至数卷,亦可见其勤矣。尤笃于友谊,余遣戍道出邠州,刺史正官其地,固留二日,濒行称贷赠赆。余到戍百日,曾两得刺史书,以文与可戒苏和仲诗相勖,所谓「北客若来休问讯,西湖虽好莫题诗」是也。余至今感之。今岁客宛陵,偶登佑圣阁,望青云楼,有怀刺史一律云:「五千里外谈游迹,三十年来叹离羣。」即指订交之始言之。
余在黔中,与彭廷栋、花连布两军门交最厚,后二君皆进剿铜仁苗匪,先后死国事。彭死正大营,而花之死尤烈,其谕祭碑文,余在翰林时所制,叙死节事颇详,亦藉以报知己也。平时饮量尤洪,至数斗不乱。在军营时,余曾作《平苗凯歌十章》寄福文襄相国,内一首云:「出险方看建鼓旗,居然绛灌列偏裨。前军早报花连市,已解长围八永绥。」其才勇可知。
唐韩翃诗:「日暮汉宫传蜡烛」,然烛之用蜡,究不知起于何时?《楚辞》云:「兰膏明烛,华容备些。」《文子》曰:「膏烛以明自销。」《史记》曰:「始皇冢中,以人鱼膏为烛。」是古烛炬之外,或亦以膏为之,亦称为脂烛是矣。桓谭《新论》:「灯中脂炷,燋秃将减。」徐广曰:「人鱼似鲇,四足。」《正义》引《异物志》云:「人鱼似人形,长尺余,始皇冢中以人鱼膏为烛,即此。」大抵古人之烛,或用麻,或用木蓼,或用胡麻,或用脂膏,并无所谓蜡烛。《潜夫论遏利篇》始有「脂蜡明灯」之语。三国以后,方屡见于书。《晋书》及《世说》:石崇及石季龙皆以蜡烛炊。又《晋书周顗传》:顗弟暠以蜡烛投顗。《后魏书》:世祖南伐,刘义恭献蜡烛至。齐梁间并有咏蜡烛诗。合此数事观之,蜡烛容起于东汉以后。诗人之诗,固不必责以考据也。《说文》亦无「蜡」字。《玉篇》《广韵》:「蜡,蜜滓也。]《西京杂记》虽有闽越王献高帝蜜烛事,然杂记所言,本非可据。又按南粤王赵佗传,祗言献桂蠹一器,应劭注云:「桂蠹中蝎虫也。」桂蠹系可食之物,故小颜云:「此虫食蓼,故味辛,而渍之以蜜食之。」《西京杂记》之蜜烛,盖因桂蠹而附会耳。然亦可知蜡烛之制,必起于粤中,以其地有蜜滓也。
锺会《遗荣赋》、潘岳《闲居赋》,似乎能不汲汲于仕宦矣。然实皆中躁而外恬,心竞而迹让,非仅不能欺人,亦并不能自欺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忘世之侣,其天机活泼如此。即《陈风》诗人「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之遗意也。「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悯时之俦,其情致缠绵若此。即《周南》诗人「陟彼高冈,我马玄黄」之遗意也。余故谓魏、晋人诗,去《三百篇》未远。
牛、女七月七夕相会,虽始见于《风俗通》。至曹植《九咏》注,始明言牵牛为夫,织女为妇。自此以后,遂皆以为口实矣。近时沈文悫德潜《七夕感事》一篇,极自然,亦极大方,其一联云:「只有生离无死别,果然天上胜人间。」盖沈时悼亡期近故也。近时七夕诗,遂无有过此者。即沈全集中诗,亦无过此二语者。
今人云:凡食龞者,不得复食苋。盖苋能生龞,二者同食,恐于腹中作蛊耳。古食禁方即有之,《淮南毕万术》亦云:「青泥杀龞,得苋复生」可证。又《毕万术》云:「烧鼋致龞」,许慎注云:「取鼋烧之,龞自至」,试之亦殊验。
余友黄文学肇书,平生事事谨饬,即作家书寄儿子,亦必闭门具草,竟日方竣。其生徒常笑之。然作家书本最难,魏文帝《典论》,亦引里语曰:「汝无自誉,观汝作家书。」余尝以此观亲戚朋友,其家书之简净明晰、词约而理足者,必善为文者也。
诗各有所长,即唐宋大家,亦不能诸体并美。每见今之工律诗者,必强为歌行古诗以掩其短,其工古体者亦然。是谓舍其所长,用其所短。心未尝不欲突过名家、大家,而卒至于不能成家者,此也。
高青邱诗,高华而未沈实,则年限之也。李空同诗,苍莽而未变化,则意气之虚憍害之也。大抵两家诗不可以观全集,唯脍炙人口者佳耳。
诗人所游览之地,与诗境相肖者,惟大、小谢。温、台诸山,雄奇深厚,大谢诗境似之。宣、歙诸山,清远绵渺,小谢诗境似之。
游山诗,能以一二句檃括一山者最寡。孟东野《南山》诗云:「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可云善状终南山矣。近日毕尚书沅《登华山》云:「三峰三霄通,一岳一石作。」余丙午岁《游嵩高山》云:「四面各万里,兹山天当中。」或庶几可步武东野。
顾宁人诗有金石气,吴野人诗有姜桂气,同时名辈虽多,皆未能臻此境也。
王文简之学古人也,略得其神,而不能遗貌。沈文悫之学古人也,全师其貌,而先已遗神。
用前人名句入诗,仿于元遗山,而成于王文简。然必不得已,则用其全句可也。若王文简用杜诗「意象惨淡经营中」,而必改末一字为「成」字,非凑韵,则直欲掩其迹耳。点金成铁,其能为文简解乎!
诗可以作可以不作,则不作可也。陆剑南六十年间万首诗,吾以为贻误后人不少。
吾乡「六逸」诗,惟杨起文宗发天分最高,故所为诗,亦度越流辈。录其《春日饮友人花下》云:「桃花已红颜,李花已白首。鲍家复值汤惠休,千载风流一杯酒。绿烟满堂吹不开,明月欲去花徘徊。人间到底不能别,除是襄阳醉里回。」无意学太白,而神致似之。
「言为心声」,固也。然必谓制危苦之词者,所遇必窘阨。作吉祥之语者,处境必丰腴。则亦不然。吾乡杨孝廉印曾及犹子上舍敦复,一生喜作金华殿中语,然孝廉一第后,即客死于外;上舍则垂老不遇,并不免饥寒。则又事之不可解者。
刘明经大猷,工制举业,穷老不遇而卒,人不知其能诗也。尝读其《临安怀古》二十截句,多未经人道语,如《岳忠武墓》云:「地下若逢于少保,南朝天子竟生还。」可云警策。
凡作一事,古人皆务实,今人皆务名。即如绘画家,唐以前无不绘故事,所以着劝惩而昭美恶,意至善也。自董、巨、荆、关出,而始以山水为工矣。降至倪、黄,而并以笔墨超脱,摆脱畦径为工矣。求其能绘故事者,十不得三四也。而人又皆鄙之,以为不能与工山水者并论。岂非久久而离其宗乎?即诗何独不然。魏晋以前,除友朋答赠、山水眺游外,亦皆喜咏事实,如《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以迄诸葛亮《梁父吟》、曹植《三良诗》等是矣。至唐以后,而始有偶成漫兴之诗,连篇接牍,有至累十累百不止者,此与绘事家之工山水何异?纵极天下之工,能借之以垂劝戒否耶?是则观于诗画两门,而古今之升降可知矣。
钱阁学载《咏丁香》诗云:「晓风缨络索垂地,细雨玲珑玉倚天。」颇极体物之工。
咏物诗有实赋者,近人《咏胭脂》云:「南朝有井君王入,北地无山妇女愁」等是也。有虚摩者,全椒张明经龙光应试《咏艾人》云:「抱病七年尝忆尔,多情五日又逢君」等皆是。
或曰:今之称诗者众矣,当具何手眼观之?余曰:除二种诗不看,诗即少矣。假王、孟诗不看,假苏诗不看是也。何则?今之心地明了而边幅稍狭者,必学假王、孟;质性开敏而才气稍裕者,必学假苏诗。若言诗能不犯此二者,则必另具手眼,自写性情矣。是又余所急欲观者也。
诗有俚语而可传者,江宁燕秀才山南句云:「神仙怪底飞行速,天上程途不拐弯」。思之却有至理。
严侍读长明诗,致清远善,能借古人意境转进一层,记其在《秦中消寒四集同咏蜡梅》句云:「几时过小雪,一树恰斜阳。」可云工巧。然生平不能造意造句,是以尚难方驾古人。
吾友孙君星衍,工六书篆籀之学,其为诗似青莲、昌谷,亦足绝人。然性情甚僻,其客陕西巡抚毕公使署也,尝眷一伶郭芍药者,固留之宿,至夜半,伶忽啼泣求归,时戟辕已锁,孙不得已,接长梯百尺,自高垣度过之,为逻者所获,白于节使,节使询知其故,急命释之,若惟恐孙之知也。后酒间凌肆益甚,同幕者不胜其忿,为公檄逐之。檄中有「目无前辈,凌轹同人」诸语,节使见而手裂之,更延孙别馆,有加礼焉。时程编修晋芳,以贫病乞假诣西安,节使虚上室迎之,未数日即病,节使率姬侍为料理汤药,不归寝者旬日。及卒,凡附身附棺之具,节使及余辈皆躬亲之,不假手仆隶也。一日两举哀,官吏来吊者,竟忘程为客死矣。榇归日,复以三千金恤其遗孤。时言舍人朝标投节使一诗曰:「任昉全家欣有托,祢衡一个尽容狂。」洵实录也。孙后以乾隆丁未第二人及第,自编修改部,今官山东督粮道。
谢玄晖有《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宣城图经及方志、艺文载此诗,土人遂以今城东十里新林浦板桥当之,不知非也。景定《建康志》:「板桥在江宁县城南三十里,新林桥在城西南十五里。」《金陵故事》:「晋伐吴,丞相张悌死之。悌家在板桥西。」《扬州记》:「金陵南沿江有新林桥,即梁武帝败齐师之处。」新林、板桥皆沿江津渡之所,玄晖自都下赴宣城,故先经新林,后向板桥也。诗首二句即云「江路西南永,归舟东北骛」是矣。若今宣城东新林浦板桥,距江甚远,何得云「天际归舟、云中江树」乎?图经、方志误认「之宣城」三字,即以为二地皆在宣城。非也。李太白诗:「独酌板桥浦,古人谁可征?玄晖难再得,洒酒气填膺。」即指谢此诗而言。
扬州旧城有文选楼,土人相传,以为梁昭明撰《文选》之处。不知非也。昭明未尝至扬州,盖实隋曹宪注《文选》之楼。李善即宪弟子,亦州人也。余曾有诗正之曰:「隋唐开选学,曹李足名家。一代人材盛,兹楼岁月赊。户通金屈戍,城傍玉钩斜。借问今时彦,何人擅五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