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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乾隆间,丹徒鲍山人皋,旅客维扬,时博陵尹少宰会一以前巡抚视鹾邗上,方抵任,商人凂山人为听事柱联,山人书十六字云:「淮海维扬,贡金三品。文武吉甫,为宪万邦。」少宰一见,赏叹欲绝,知为山人所作,遂延入为上客。山人一生温饱,皆十六字之力也。

徐凝《庐山瀑布》诗:「终古长如匹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东坡以为恶诗,是矣。然东坡诗如「岭上晴云破絮帽,树头日挂铜钲」诸联,独非恶诗乎?且非独此也,铜钲又属凑韵。尝有友人子以诗见示,笔甚清脆,卷中忽以铜钲二字代晓日,予曾谕之曰:「东坡此种,最不可学,今用庚字韵,故曰铜钲。若元字韵,则必曰铜盆;寒字韵,则必曰铜盘;歌字韵,则必曰铜锅矣。」坐客皆失笑。韩退之「缟带银杯」,亦同此类。

里中杨氏,自前明至国朝,科第不绝。土人传为「旗竿里杨氏」是也。其子弟会文之所曰腾光馆,饶有泉石之胜。凡外人预斯会,得隽者又数十人。余童年亦预焉。然杨氏子弟工制艺者极多,若以诗名者,惟上舍元钖为最。所著有《揽辉阁集》,歌行尤擅场,五、七言律诗亦豪宕自喜,五言如「狂名千载后,心事一杯中」,「几人能小住,终岁为谁忙」,「万瓦露华白,一窗灯影红」;七言如「论才直欲儿文举,骂坐犹能弟灌夫」,「云泥可隔交终浅,蕉鹿相寻梦或真」;《屋漏墙圮》云「难使壁如司马立,竟无垣与段干踰」。皆戛戛独造,非寻行数墨者所能到也。

秋试揭晓,顺天、江南类皆在重九前后。扬州申副宪黻官京师日,重九日同人集墨窑厂登高赋诗云:「古来重九西风冷,明日长安落叶多。」盖是年以初十日揭晓也。人传诵以为工。今岁余偶在里中,重九前同人日日燕集,闻江宁当以初七日揭晓,亦赋一诗云:「回风已堕千林叶,冒雨谁登九日楼?」皆借落叶以喻报罢之人。惟此回揭晓在重九前,情事又不同耳。

余督学贵州日,曾两值乡试,甲寅、乙卯是也。先期即拔取十三府诸生之能文者,聚贵山书院中,院中生徒有额缺,余捐廉俸,为广额数十名。科岁两试,皆先期于五月前抵省。五月一日试诸生,头场准例《四书》文三首,诗八韵,以一日夜为限,二、三场亦然。余亦宿书院中,俟诸生交卷毕始归。六月一日,则试二场。七月一日,则试三场。时总宪冯公光熊,方抚黔中,与余尤相契,每书院扃试日,亦分派文武员弁巡逻,以防传递。余又苦黔中无书,先令人于江浙购买《十四经》、《二十二史》、《资治通鉴》、《通典》、《通考》以及《文选》、《文苑英华》、《玉海》等书,贮书院中,令诸生寻诵博览。试三场日,并明谕诸生曰:「所问策皆在此数部中。诸生能各寻原委,条析以对,即属佳士。不必束书不观也。」后张吉士本枝、胡吏部万青等会试皆以对策获隽,即其效矣。贵州中额祗四十名,甲寅科肆业书院者中至二十四名,乙卯科复中至二十七名,可云多矣。任满日,督抚例以学臣贤否具折入奏,时督臣为大学士福康安,抚臣即总宪,即以此具奏,为学臣课士之效。丙辰召见时,复蒙纯皇帝垂询及之,亦异数也。试后,余辄令院中生徒,录闱艺送署中,为决去取,颇复不爽。乙卯岁,铜仁苗匪滋事,督、抚并在军营代办,监临者为锺祥贺方伯长庚,是科余决院中生徒中式者当有八人,填榜日自第六名起,至四十名止,所拟者仅得五人。方伯好立异同,不待填榜,竟即笑向余曰:「使者此次决科,当有一二名遗漏矣。」余亦笑应之曰:「且待填毕再议。」及书五魁竟,则黄生鹤魁多士,张生本枝第二,胡生万青第四,八人者竟无一不售。方伯忽大惊曰:「何术之神若此?」余曰:「此易晓耳。顺天、江、浙大省,积卷至万余,可中可不中之卷又多,故难预定。若贵州则入试者仅三千人,其科岁试皆在三名以前者,平日能文可知。所惧者八韵诗,五道策,或抬头不谙禁例,及有平仄失粘等病耳。余皆束之于书院中,一月数课,课艺成,皆面指其得失。则以上诸病,渐可以除。闱艺又复过人,宁有不售之理耶?」诸公皆悦服而散。

古诗「青青河畔草」一篇,连用迭字,盖本于《离骚九章》之《悲回风》。

《离骚》以后,学《骚》者宋玉、贾谊、东方朔、严忌、王褒、刘向、王逸等若干人,而皆不及《骚》,以绝调难学也。陶渊明以后,学陶者韦应物、柳宗元以迄苏轼、陈无己等若干人,而皆不及陶,亦以绝调难学也。庾信《哀江南赋》,无意学《骚》,亦无一类《骚》,而转似《骚》。王维、裴迪《辋川》诸作,元结《舂陵》篇及《浯溪》等诗,无意学陶,亦无一类陶,而转似陶。则又当于神明中求之耳。

《说苑》:「鄂君乘青翰之舟,下鄂渚,浮洞庭,榜人拥楫而歌,鄂君举绣被而覆之」云云。此鄂君当亦以封于鄂得名。按《史记楚世家》:「熊渠伐庸扬粤至于鄂,乃立其中子红为鄂王。」《世家》盖据《世本》,是鄂之名已久。即《楚辞》「乘鄂渚而反顾」,亦当在鄂君之前。而地理书乃云鄂渚以鄂君得名,其误已不足辩矣。余戊辰年江行,曾有一绝正之曰:「《楚词》鄂渚由来旧,转说嘉名肇鄂君。一等荒唐不须述,朝为行雨暮行云。」

江夏县有邵陵王庙,祀梁邵陵王纶,香火尚盛。余亦以诗正之云:「一间茅屋荆昭庙,却有层台祀此王。不敢更将碑石读,伤心韦粲死青塘。」

自黄州至汉阳,江岸南北,名山极多。然山名大半起唐宋时,非《禹贡》山川及《汉书地理志》等之旧也。如大别、小别等山,误始于唐李吉甫;内方山、壶头山、乌陵峰等,误始于宋乐史;汉川之赤壁山,误亦始于吉甫;黄冈县之赤壁山,本名赤鼻山,误始于宋苏轼。他若武昌县亦有西塞山,通城县有鸡笼山,皆非旧地。盖辩之不胜辩矣。大别、小别等考,在文集中。江行抵黄州,亦有一绝云:「坡老尚难知赤壁,路人更莫指乌林。惟余鲍照书台在,风月千年是赏心。」盖谓此也。

刘长卿,开、宝进士,《全唐诗》编在李、杜以前,盖计其年代,实与王、孟同时。然诗体格既殊,用意亦迥别。前人以长卿冠「大历十子」,盖以诗境而论,实异于开、宝诸公耳。即如同一谪官也,摩诘则云:「执政方持法,明君无此心。」不特善则归君,亦可云婉而多风矣。若文房之《将赴岭外留题萧寺远公院》则直云:「此去播迁明主意,白云何事欲相留?」殊伤于婞直也。盂浩然之「不才明主弃」,亦同此病,宜其见斥于盛世哉。刘、孟之不及王,亦以此。

有心作衰飒之诗,白香山是也。如「行年三十九,岁暮日斜时。」夫年始三十九,何便至「岁暮日斜」?此有心作衰飒之诗也。若无心作衰飒之诗,则亦非佳兆,如顾况之「老夫年七十,不作多时别」,柳宗元之「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等诗是矣。余友黄君仲则,方盛年,忽作一诗云:「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余窃忧之。果及中岁而卒。余六十后,忽以不得已事,重赴汉江,将归,同人饯于黄鹤楼江岸,以为不更能作楚游矣。余故反其意,作《留别》一首云:「未觉山公兴便颓,残年短景苦相催。濒行不与仙人别,此世偏应一再来。」或亦自相慰藉之语耳。

武昌鱼虽多,而味稍薄。即以鲟黄鱼而论,产关以东者为最,次则东南沿海。若武昌所产,则味鲜而实薄矣。惟槎头缩头鳊及鳜花,则洞庭湖者为最,其次则武昌、黄州一带江水中。余自九江泝流至汉阳,日市此二鱼自给,饱饭后辄诵唐张志和「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一词,为之神往。

唐崔涂诗:「曹瞒尚不能容物,黄祖何因解爱才?」前人每以此二语为祢正平一生定论矣。殊不知非也。知正平者,孔北海以外,惟祖一人,观其谓「惟处士能道祖意中」语,则非不知己可知。其子又能使赋鹦鹉,则赏音复在一家是已。后正平之不得其死,实自取之。若以《春秋》诛意之法断之,则杀正平者仍属曹瞒,非黄祖也。曹瞒不肯居杀士之名,故送之刘表,表名列顾厨,又汉末之好名者,故又转而至黄祖耳。即以三国鼎峙之主而论,诸毛绕涿,便以杀身,谓蜀先主能容之乎?张子布之积薪,虞仲翔之远谪,倘归之孙讨虏,谓讨虏能容之乎?是正平之杀身,本由素定,黄祖特不幸居杀正平之名耳。余前有诗云:「狂生不杀示有容,磨刀仍复及孔融。」非刻论矣。昨过鹦鹉洲有感,又赋一绝云:「一杯酹尔楚江干,雪涕临风感万端。不解爱才仍嫁祸,平心黄祖胜曹瞒。」愿与论世者更决之。其次则杜拾遗之于严武,亦正平之往事也。《云溪友议》以为武欲杀杜甫,冠钩于帘者三,其母徒跣救之,始免。李白之《蜀道难》,为房管、杜甫而作也,事虽不可尽据,然观其赠甫诗「莫倚善题《鹦鹉赋》」一语,则已兆杀机矣。甫之得免祸,亦幸已哉。平心论之,对其子孙斥名其祖父,事本难堪,即以此杀身,亦非尽严武之过也。

潘安仁之斥孙秀微时,苏子瞻之扬章惇阴事,亦皆取祸之道,不可为法。

康熙中叶,大僚中称诗者,王宋齐名。宋开府江南,遂有《渔洋绵津合刻》。相传赵秋谷宫赞罢官南游,过吴门,宋倒屣迎之,以《合刻》见贻,赵归寓后,书一柬复宋云:「谨登《渔洋诗钞》,《绵津诗》谨璧」。宋衔之刺骨。时王已为大司寇,宋便中以千金贻之,欲王赋一诗作王、宋齐名之证,王贻以一绝云:「尚书北阙霜侵鬓,开府江南雪满头。谁识朱颜两年少,王扬州与宋黄州。」此时不录集中,见卢运使见曾所辑《山左诗钞》。若平心论之,赵固伤轻薄,然宋岂止不及王,亦并不及秋谷也。至吾乡邵山人长蘅所作诗序,实系阿私所好,不足为据。余过黄州日,忆及此事,亦曾赋诗云:「百年谁续雪堂游?苦竹寒芦起暮愁。毕竟后来才士少,诗名数到宋黄州。」未知诸君子以其言为谛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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