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长乐宫满是红色,红得灼热,红得耀眼。
贵妃榻上搁着紫檀矮脚圆木桌,上面工工整整地放了一套凤冠霞帔。
凤冠是九翚四凤,四只金缕丝铸成的金凤凰成展翅欲飞之态,分各两端,口衔长串珠滴,九只五彩雉点缀其下,皆以五彩宝石镶嵌而成。冠后下方左右各六扇博鬓,金珠宝钗,上钿翠鸟羽毛,佐以珍珠辅饰。流光溢彩,华丽非凡。
凤冠下压着缕金暗红鸳鸯穿花云锦广袖内衫,胸前三颗猫眼石纽扣,配上一条金丝绣花百蝶裙,外罩一件金绣云霞孔雀纹霞帔。
大红鸳鸯绣鞋放于圆木桌前,一张赤色四方丝帕规规矩矩地覆在上面,生怕落了灰。
春风携蕊扑面来,宫殿外的翘角飞檐上不知积了多少桃花,就连那角檐下的风铎随风晃动时,也散着香气。
楚未央三千青丝侧拧成松松的随云髻,羊脂玉般的面庞上化了个清淡的桃花妆,平插了一根玉兰花的簪子。纤长的睫毛如青鸟的双翼投下泼墨般的阴影,淡扫了拂云眉,雾蒙蒙的眸子含着秋波,更平添了万千灵动。
楚未央掀了藕合色纱窗,一双柔夷伸出窗外,接住了几瓣飘落的桃花。
云岫方从内务府广储司领了邺州新炒的玉露茶回来。此茶乃是采了那碧云洞青茶,趁其芽头多,色泽饱满,光滑明亮之际,用碾磙子研磨成粉,再配上花苞初绽的白牡丹花蕊十两,加白露那日的露水十钱,齐齐放入木炭铜炉内煮上一个时辰,倒入紫砂壶里,茶水油润鲜艳,便是大功告成了。
戌时早过了,宫里全都掌起了灯。垂手立在寝殿门口两侧的宫女,远远见着云岫,出了前厅,绕了抄手游廊,捧了茶过来,忙打起帘子。
“奴婢刚从内务府领的玉露茶,慢火烹了一个时辰,可算是好了,公主您快尝尝。”云岫小心翼翼地把小茶盘放在案几上,一手执了壶把,按了壶盖,怡然清香从壶口倾泻而下,给楚未央斟了盏茶递了去。
楚未央接过茶,嫩绿清明的茶汤颠簸出层层漩涡。浅饮低啜,口齿之间尽是馥郁清香,久久不肯散去,惹得人不由细细回味。
“此茶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真是好茶,好茶。”楚未央素喜品茗,如获至宝般又低头饮了一口。
“那可不,我听内务府总管说今年邺州发了大水,铺天盖地地不知淹死了多少人。茶农们是拼了命才收获了那么一点儿,全进贡到宫里了。咱们长乐宫领了二十两,馨贵妃和慧贵妃那也才不过这么多。”宫里面的太监宫女们穷其一生,也只是个伺候主子的命。碧瓦高墙将他们的一辈子团团困住,隔塞了村屋的炊烟袅袅,断绝了街市的车水马龙。只有去宫外采买物资,或陪主子出宫办事时,才能与外界有些接触。回宫后,把在外面听到的异闻奇事说与身边亲近的其他奴仆们,也算是给他们多了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云岫算是个有福气的,楚未央十日后大婚,搬入京城中心驸马爷的府邸。身为楚未央的贴身宫女,云岫当然也是陪伴左右的。虽都是被四面高墙围住,但好歹也是换了个环境。
“你明日包了十两玉露茶,派小喜子送去玄墨那里,他最爱喝茶。”楚未央放下杯子,踱步走出了殿门,院里的桃花开的妖冶,正如三年前与冷玄墨初见一般。
三年前,楚未央十五岁,刚刚及笄的年纪。
“公主,我们这样偷偷跑出宫,要是被皇上知道,奴婢肯定会被杖毙的。”云岫的脸皱成了一颗小窝瓜,扯了扯楚未央的袖子,满脸的不情愿。
“不要再喊我公主啦,我们现在是广储司的小太监,是奉了总管的吩咐出去,呃……”楚未央抬头望天,乌黑发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朝左转了两圈,“出去执行秘密任务的。”
楚未央猫着腰,躲在太和门漆红色的门柱后面,鬼鬼祟祟地伸出一颗小脑袋,眯着眼使劲瞅着百米开外把守在城门处的两溜侍卫。
“咱们走。”楚未央捋直了身上的衣服,压低了帽檐。拉了云岫一把,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两人就这样踩着小碎步朝城门走去,看起来就像是裹了脚的小媳妇。
“站住,干什么的!”侍卫长年逾不惑,声音沙哑,中气十足,好比晴天一声雷平地炸开,手里还握着个三叉两刃刀,凶恶极了。
楚未央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很不自然地咳了咳嗓子,装出一副粗声线,“我们是内务府总管夏公公派去采办食材的。”
“有没有令牌?”侍卫长仍是不放行。
“令,令牌……”楚未央从不知道出宫还需要令牌,侍卫长突然发问,她登时慌了神,“忘,忘在监栏院了,大人就放我们出去吧。若是耽误了御膳房备膳,回了内务府,一顿鞭子铁定是少不了的。”
侍卫长恪尽职守,不依不饶,楚未央一行人只得在城门口僵持着。
不一时,从西南角楼里出来个便衣掌事太监,后面跟了一溜六个小太监。
“站住,干什么的?”侍卫长照例上前喝问。
掌事太监将手中的令牌一扬,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两日后乃长公主寿辰,内务府夏公公派我去采买寿宴所需的食材。”
“采买食材怎么还分了两批去?”侍卫长也有些迷糊了。
“我,小的是跟着这位公公的。”楚未央忙暗里拉了云岫朝掌事公公那里踱着步子一点点凑近。
“你这小太监,怎如此面生呀。”掌事公公尖细的嗓门格外刺耳。
“奴婢也是夏公公派来的。夏公公说了,此次采买所需食材甚多,怕给您拨的那六名随行不够,就又派了我俩凑了八个跟您前去。”楚未央微微弓着身子,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的奴才像。
“那你怎么反倒走在我们前面去了?”掌事太监拂了拂袖子上的灰,语气平淡地问道。
“小人早晨吃了碗隔夜饭,放了一夜的饭,好像有点馊了。小人吃坏了肚子,方才尿急,就去了趟茅房。出来后怕掉队,就从太和门那抄了近路过来。”楚未央接着编故事。
“那他呢?”掌事太监胳膊似抬未抬,随手指了指楚未央身后一直低着头的云岫。
楚未央轻轻推了推云岫,“公公问你话呢。”
“小人也尿急。”云岫一时间找不出别的借口,只能顺着楚未央的话说。
掌事太监也懒得深究,扬手指了指后面的队伍,示意楚未央和云岫跟在队伍最末。有两个便宜太监帮忙运货,他乐还来不及呢。平日里低声下气,被夏公公打压久了,如今借着采买的由头打压打压最底层的小太监,显显自己的威风。
侍卫长示意手下放行,楚未央和云岫跟在队伍后面,终于出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