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旻怔住了,目光里满是震惊。他似乎根本无法相信,这是一个后妃说出的话。
所有入宫为妃的女子,谁不是使尽各种手段,希望皇帝能够眷恋自己,能够为家族带来荣耀。而我偏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要“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1),我只是想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2)。如此而已。
可是我明白,身为宝林,在这寂寂深宫,也只有徒然消耗自己的生命罢了。自保尚且如此困难,怎么可能过上我想要的那种生活?既然我无心争宠,皇帝乾旻也并不值得我留恋,不如退而求其次,换得一生宁静吧。
“虞宝林,你这话不是开玩笑吗?皇上亲自册封,下了牒纸,入了族谱,怎么能说降为宫女就降为宫女,你可要三思而行!”乾旻还没说什么,皇后已经坐不住了,她的声音里按捺不住的难以置信,似乎有些急了。
“皇后娘娘,臣妾已经思虑了许久,只是唯恐皇上震怒,才一直不敢言。而如今的情势,逼得臣妾不得不如此。皇后娘娘,若您不嫌弃臣妾愚笨,就让臣妾留在椒房宫里吧。”
说完,我将头深深一叩,长跪不起。
长久的沉默和寂静,皇后终于犹疑开口对乾旻道:“皇上,既然虞宝林心意已决,而且您的确还没有临幸她,不如就遂了她的心意。”
“皇后,你也是这个意思?”乾旻的反问。
语气里含着冷漠,犹豫,以及不难看出的失望。想必乾旻对我的确失望吧,说到底,在入宫之初,我们对彼此都是有所期待的,然而不过半载,时移世易,谁也没能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皇上,臣妾……”皇后梗着半句话,不知如何开口。
又是一阵难忍的沉默。
“虞空碧,给朕抬起头来。”
乾旻冷漠的声音,我心头一颤,到底抬起头,低着眉眼,不敢看他。
“朕问你,入宫这半年来,朕可曾亏待过你。”
我摇头道:“皇上待臣妾很好,不曾亏待过臣妾。”
他沉默片刻,又道:“既然朕没有亏待你,你又何必一意孤行?若是朕今日允了你的请求,朝野内外该如何议论朕?你的母家,虞将军,又该如何评价朕?”
“皇上,今日的请求,是臣妾一人所为,并不是皇上刻意苛责。若是朝野有人非议,皇上只说臣妾犯了错便是,所有流言蜚语,过错罪责,都由臣妾一力承担。”
如果说,在刚刚提出这个请求之时,我还有一丝的犹豫和后悔,那么现在,我完全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眼前这个男人,真的不值得我去留恋。
没有一丝对于我的关怀,有的只是在乎别人的看法。朝野怎么议论,我父亲该怎么想,他的地位又会如何,而我们之间的情缘,什么都比不上。在他心里,我这个活生生的人,显得如此无足轻重。
说到底,我们之间没有爱情。
所以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那样不堪一击。
“一力承担?你真的以为,你能够一力承担?空碧,你真的心意已决了吗?”乾旻的声音和缓了许多,然而,已不能够打动我丝毫。
沉默,长久的沉默。
我再次缓缓抬起头,直视着乾旻的眼睛,我所有的,不过是从容平和。“皇上,臣妾感激皇上的错爱,即使您对我失望,这些话,该说的我说了,不该说的,臣妾也说了。您就当作臣妾无福消受这富贵荣华,父亲那边,臣妾会修书解释,相信父亲会理解。况且,在皇后娘娘身边服侍,对于臣妾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请皇上允准。”
我双手伏在地毯上,静静地看着自己膝上的花纹。孤注一掷,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好,朕就准了你。”
乾旻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令我有些恍惚。
“朕准你卸掉宝林的身份,成为皇后身边的侍书宫女。但是,承宠之事另论,永不承宠这种话太过绝对,朕不会答允的。”
即便如此,我也顿觉身上轻松了许多。终于卸下了沉重的担子,不必再背负着包袱胆战心惊地生活。
“臣妾虞空碧谢皇上恩典,谢皇后娘娘恩典。”
大约是我的声音隐隐透漏着喜不自胜的愉快,连皇后都忍不住道:“这虞宝林,哦不,现在应该是虞宫女,果真是格外与众不同。”
乾旻站起身瞧了我一眼,甩袖便大步走出了侧殿。
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可不管他怎么想,这一场战争,到底是我赢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还跪着做什么,快起来吧。”
正想着,皇后已走到了我身前,伸出一只手,将我扶起。我忙欠身道:“娘娘,是臣妾任性妄为,给您添麻烦了。以后,烦请您多照顾臣妾。”
谁知她长叹一声,道:“不是本宫说你,你未免也太大胆,本宫在宫里生活多年,莫说本朝,就是历朝历代,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你今日这样的请求,一是驳了皇上的面子,二是让皇上陷入了为难,难道不就不怕皇上一怒之下,将你杀之而后快?”
“娘娘,臣妾既然敢说,就不怕皇上震怒。”我垂下头,泫然欲泣,“臣妾走到这一步,已是无路可退,怎么可能害怕?就算是皇上当即斩了臣妾,那也是臣妾的命。”
“好了好了,既然已经如此,那就顺其自然吧。”皇后拍拍我的手,“本宫让人即刻将后院的黛清苑收拾出来,明日你便搬过来吧。”
“是,臣妾谢过皇后娘娘。”
我略一施礼,心中喜悦不能自已。
我自由了,对么,我终于逃离了这许多的是非挣扎,我自由了。
(1)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出自杜甫的《丽人行》。
(2)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出自陶渊明的《饮酒·其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