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棠校门口献吻的事情在学校和盛家都掀起了轩然大波,但始作俑者反而若无其事,平静如常地上学放学泡图书馆,只是眉眼间越发冷峻。
元旦前,盛棠班级的语文老师休产假,新来了一位男语文老师,白净瘦削、斯斯文文的,带一副金丝边眼镜,听说是国内某名牌师范院校毕业的优等生,可能是刚开始教学工作,个性略有些腼腆,每次一上讲台自己倒先红了脸。
但只要何老师一讲课就变得很自信,他可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从课本讲到历史掌故,又从历史掌故讲到某个著名人物,他还特别钟爱古诗词和文言文,爱在课堂上吟诵诗词,有一次讲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足足用了整节课朗诵陶渊明的诗词,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再到“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下课铃响还意犹未尽。
有些同学觉得何老师过分卖弄,但盛棠很欣赏他。盛棠也爱好古诗词,古诗词之优美简练让读者齿颊留香,而何老师点评古诗词总有画龙点睛让人恍然大悟之通透感,她开始慢慢地被何老师的课吸引。
而何老师注意到盛棠是因为一篇作文,他布置的作文题目叫《生命》,交上来的作文大部分都是空洞无物凑字数的,仅有几篇文字优美语言流畅的也多是赞美生命的可贵,张颖写的就是其中一篇,而让他惊艳也让他不安的是盛棠写的那篇文章。
盛棠在作文中写道:“我出生时这世间并无人同我商议:你愿意来这人世否?待我老去时也无鬼神征求我的意见:你愿意死去否?出生、去世这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件事皆不由我做主,生命之于我的意义远不如之于我父母之于我周边人的意义重大……”
又写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世间的人信奉各式宗教,所有教堂、寺庙皆人声攘攘,可就算天上真有诸神,他们眼中又何曾会在意你我这样庸碌常人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这世间历代君主,除去夏桀商纣这样的暴君,即使最贤明的君王又有几人真正关心黎民百姓之疾苦胜过帝国江山之稳固?”
最让何老师不安的是这几句:“人类总是赞颂生命之伟大之可贵,其实生老病死不过是一种自然规律,根本不值得赞颂嗟叹,有些人野心勃勃称王称帝,有些人穷其心思机关算尽,有人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有人庸庸碌碌了此残生,最后都不过都是黄土一抔。唯一让我真心钦佩的人,是敢于挑战神明,生不受我支配死却要自己选择时间、地点和方式,生与死终于有一样真正掌握在人类自己手中。”
这难道说的不是自杀吗?!
本来整篇文章立意之新颖、文采之斐然、思想之深度都远远超过同龄人的文字,但是最后落笔点却真真让人心惊……何老师不放心,把作文念给同一个教研室的其他语文老师听,其中一个老师问:“哪个同学写的,完全可以去参加征文比赛了,不过结尾可要改一改,太悲观灰暗了……”
何老师看了一下作文本的扉页,“盛棠……”
“呵,”一个女老师轻笑,“原来是她,这个女孩子可了不得……”
“怎么说?”
那个女老师故作神秘地轻声说:“还是你没来之前的事,她当时谈了一个男朋友,是学校的小混混,结果她妈妈来大闹了一通,后来那个男生因为打架被开除,这个小姑娘……。”女老师指指作文本,“她在校门口上演了一出吻别大戏,校长和教导主任脸都绿了……”
“文如其人,看她的文字就可以想象出她是个聪慧内秀的女孩,她妈妈这么做她肯定很受伤害,”何老师说,“其实十三四岁谈恋爱也很正常啊,李白不是有诗云: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古人十四岁都已嫁做人妇,也有生儿育女的呢……”
“哎呦,何老师,你这话可千万别跟家长说,”另一个老师打断他的话:“你知道老师家长千防万防就是防学生早恋,哎,只可惜防也防不住……”
话题越说越偏,最后大家都忘了自杀这个由头。何老师不放心,第二天又叫了盛棠到办公室面谈。
何老师看着坐在对面的那个沉静的女孩子,她穿着一件白色半袖的衬衣,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一直微微垂着头,只看见她头顶的发旋,很难想象这个看上去安静沉默的女孩和其他老师口中做出那些恣意张扬事情的是同一个人……
何老师清清嗓子,开口说:“你的作文写得非常好,立意不俗,文字功底深厚,只是……只是略有些悲观厌世的情绪……”他看了眼面前的女孩,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听,她安静地坐在那仿佛已经入定,连手指都没有动过一下,于是他只好继续说下去:“……我听说了一些你之前的事情,咳咳……我知道对你的打击很大,老师希望……希望你能忘记过去振作起来……”
说到这里,那个女孩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雪白的面孔上一双眼睛灿若寒星,轻轻地从他面上拂过,旋即又低下头不做声。何老师觉得那个女孩的目光像是有重量有质感的什么事物,好像滑腻沁凉的真丝拂过他面颊,他的心脏咯噔了一下。
有片刻的沉默,见女孩不应答,何老师想打破这份尴尬,只好匆促地转换话题:“你……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红楼梦。”盛棠轻声答。
“那你最喜欢里面哪个人物?”
“嗯,”盛棠略沉思下,“妙玉和刘姥姥。”
“哦,”何老师来了兴致,“这两个人在红楼梦里格格不入,一个大雅,一个大俗,刘姥姥用过的杯子妙玉都嫌弃,你怎么会把这两个人相提并论……”
“我觉得妙玉和刘姥姥就像一个人的灵魂和生活,灵魂高雅,生活庸俗,灵魂嘲笑生活卑微俗怆,生活又何尝不讽刺灵魂自恋清高,曹公写石头记时穷困潦倒,生活必不如意,可笔下却是软玉温香花团锦簇,人生处处是矛盾,妙玉和刘姥姥只不过是人生的一体两面罢了!”盛棠越说越投入。
何老师看着那个女孩言辞间眉目灵动,像是一幅静物写生忽然活了过来,唇边泛起一个涟漪般的微笑,轻轻地漾开,一直漾到他的心里,他忽然觉得脸上发热,慌乱地抓起水杯喝了半杯水。
“那老师你喜欢红楼里的哪个人物?”
“……我喜欢黛玉,曹公写她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刻意着墨几分,细致婉转缠绵悱恻之处动人心弦……”何老师说完又略觉不妥,刻意又清清喉咙,转而说:“其实很多现当代文学作品也很不错,我推荐你读一些积极向上的书,我这有不少书可以先借给你看。”
何老师借给盛棠的书是《简爱》和《飘》,有借就有还,一借一还之间,两个人经常交流下读书心得。
何老师每周批阅学生周记时,对盛棠的周记会格外认真,常常为其文字击节叫好,有时批阅的字数甚至会超过周记字数。
上语文课时也会无意识地搜寻那个女孩的身影,她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最后一排左手托腮右手记笔记,偶尔接触他的目光又马上调转开来。
那个女孩像个谜底一样,平时安静沉默,与周遭保持着淡淡的疏离,可是微笑起来却整个人都带着一种青涩的妩媚,那种青涩仿佛梅子初熟时的涩而不酸,那种妩媚仿佛天将黑时的半弯月,透着股清澈的不能言说的诱惑。
这种诱惑一旦过了十几岁的年纪就消失不见了,就像杜牧诗中写的: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过了那个年纪,豆蔻也变成豆荚了,果实成熟了就只跟果腹有关与心灵无关了。
有一次,何老师和盛棠周末在图书馆遇到,何老师请盛棠喝奶茶,期间他问:“我给你们班上课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大家对我有什么看法?”
盛棠答:“大家都很喜欢你。”
何老师踌躇半晌问:“那你呢?”
“我当然也喜欢……”盛棠微笑,啜饮自己面前的奶茶。
何老师的面上慢慢浮上一层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