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一九九六年农历十一月初五说起，这年冬天比往常要冷得多，路上的行人也大多裹着大衣行色匆匆。长沙城内，尽管是在大中午，阴郁的天空下的大街，也没有丝毫暖意。南方的冬天实在是要命，棉衣棉裤就跟纸糊的一样，寒风刮过的时候，就跟没穿一个样子。
尽管是经济腾飞的新时代，省城内依然有不少无家可归的人，都一个个瑟缩在墙角或者街头，穿的是一些看不出式样的破棉絮，也许是有些年头了，又没有换洗，都蜷缩在一团瑟瑟发抖。市民都是行色匆匆，碰上心好的怜悯这帮穷人，也会停下来打赏几块零钱。穷人都是千恩万谢，说些祝福的话，目送好心人远去。
在这些人当中，有个少年十分显眼，乱蓬蓬的头发，脸色也是苍白的，身材瘦弱得跟一阵风就能刮走一般。面目也是平淡无奇，虽然称不上难看，不过胜在年轻，兴许拾掇一下也算是一个标致的年轻人。之所以说显眼，只因为在这些邋邋遢遢的穷人当中，他算得上是干净体面的了。
因为他只穿着一套单秋衣而已，而且居然还是今年的新衣，只是那橘红的配色并不能给他多少温暖，少年整个人都冻得说不出话来了。嘴唇乌紫，只感觉浑身上下都透着风。旁边的一众流浪汉眼中露出鄙夷，有的还暗暗骂一句“活该”，这是一个死要体面活受罪的人。
少年名叫王浩晨，今年十九岁，自幼父母双亡，从十四岁那年唯一的亲人外婆过世之后，便流落街头。现在的王浩晨缩在一根邮箱后面的背风处，期待着有好心人看在新年将近的份上，施舍几块钱，来祭自己的五脏庙。从昨天早上的那三个包子之后，他就再也没吃过东西了。
“今晚必须要再去一趟，这件衣服实在不顶用啊！”王浩晨叹了一口气，哆嗦着自言自语。没有错，一个流浪汉哪有钱买新衣服呢，这件衣服便是三天前王浩晨偷来的。那是一家自营的服装店，店主人一家住在楼上，楼下面做成门面，买一些各季走俏的衣服。
不是什么名牌，一般的服装都是几十块的价钱。一次偶然的机会，路过那家屋后，越过那不到人高的围墙，王浩晨看到屋子的后门竟然只是虚掩着。看上去原本是用凳子之类的东西顶着门，可是被寒风吹开了，这一幕正好被路过的王浩晨看到。
这可是晚上十点啊！天寒地冻之下店主人早早关了店门，除了楼上的客厅亮着灯外，卖衣服的一楼居然是黑漆漆的一片！王浩晨又饿又冷，却还没有失去理智，心中暗暗记下房子的位置，第二天便来踩点了。
经过连续几天的观察，每晚都会来屋后转一圈，王浩晨终于摸清了这家人的生活规律。兴许是天气太冷，客人稀少的缘故，店主人都会在七点之前关门。吃过晚饭之后，一家人便回到楼上客厅看电视，十分规律。
心中有了计较的王浩晨，终于在一天晚上十二点，翻过围墙摸进了这家店里。虽说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心里也难免有些紧张。王浩晨不敢开灯，只能摸出一截蜡烛，用火柴点了慢慢摸了进去。
晚上的长沙城没什么行人，这里又不是市中心，过路的车辆也少得可怜。静谧的黑暗中，王浩晨沉重的呼吸声显得十分刺耳，被风吹得不停跳动的烛光，打在他苍白的脸上，说不出的诡异。
虽说白天在大门外晃悠没法看到店里全貌，但是作为一个老手的王浩晨也算熟门熟路。依靠着微弱的烛光，进到了挂满了衣服的房间。
激动万分的王浩晨颤抖着双手，摸索着墙上的新衣，衣服有一股淡淡的味道，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闻到过了。王浩晨甚至感觉到，那原本刺骨的寒冷也离他而去，巨大的幸福包裹着他，只要一伸手，便能拥抱无尽的幸福。
一阵冷风从背后打开的后门刮来，终于让失神的王浩晨冷静下来。连忙躲到背风处，将那半截蜡烛护在胸前。这里是门面的里间，放着一些挂在墙上的都是一些过季的衣服，供那些精打细算喜欢买反季衣服的妇女挑选，当然价格也要便宜不少。
王浩晨皱了皱眉头，小心地挪动着脚步往外间走去，生怕惊醒了主人。而在这个时候，几声犬吠如同炸雷一般从楼上响起，主人家那只十多岁的老狗，在这一刻终于发挥了余热。紧接着便是牙酸的抓门声响起，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此刻王浩晨的腿肚子抖得老高。
王浩晨亡魂皆冒，在静悄悄的黑夜中，这犬吠就像放在耳边炸响的爆竹，将他彻底从美梦中惊醒。原本以为万无一失的一票，居然生出如此令人胆寒的变故。楼上的灯光已经亮起，在凄厉的犬吠声中，依稀传来店主模糊的嘟囔声，悉悉索索的穿衣声。
要遭！王浩晨脸色大变，这一下要被抓到送到局子里，说不定就完了。一个无业游民，你无害就罢了，干出这样让人恨得咬牙的勾当，下场绝对是凄惨的。闲暇时，王浩晨喜欢蹲在大树底下，听着那些老头老太说些三国水浒的故事，其中不乏杀头劫法场之类的桥段。刽子手一口烈酒喷在鬼头刀上，一刀下去鲜血喷出好几米高，这样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绝对不能被抓到！王浩晨心中这样想着，抓起手边一套衣服就跑，顺手还将一袋被吃完的冷包子拿上。仓皇中，那截蜡烛掉在地上，熄灭了。
四周漆黑一片，砰得一声，焦急的王浩晨踢翻了一条凳子。
“谁？！”原本只以为风吹开了房门的主人顿时觉得不对劲，喝问道。半夜被这条老狗吵醒，这长沙汉子原本的烦躁已经丢到了九霄云外。
王浩晨哪里敢答应，也不敢站着走路了，只能蹲下来摸索着墙壁往外面走。好死不死的，连续几天的阴雨天气，别说月亮了，连一点星光都看不到，屋里屋外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好在王浩晨有个难得的绝技，那就是过目不忘，虽然只是进门的时候匆匆一瞥，但房里的大体布置还是记得十之八九。
莫不是家里遭贼了？！这汉子心中一突，自家后门锁几天前坏了，只怕是小贼瞅准了这时候摸了进来。只不过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汉子存了万分小心，也不开灯，将楼梯上那针叶扫帚抓在手里，轻轻打开门。
那条护住心切的老狗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嗖地窜了出去。王浩晨这时候已经摸到了门口，看到店主已经下楼，也不再偷偷摸摸，抓起东西就往围墙跑。前有围墙后有恶犬，饿了好几顿的王浩晨绝境之中终于激发了身体潜力，双手撑着围墙就这么一纵便爬了上去。
扑了个空的老狗一跃而起，差点咬住他的脚。店主一把将一楼的灯打开，一眼就看到了围墙上那个瘦削的身影，抄起扫帚便朝这边追来。
“小贼！哪里跑！”汉子又惊又怒，没想到居然被摸到家里来了，还好只是为了求财，要是来寻仇的给饭菜里下点药，自己一家还有命在？要是被抓到，什么个下场王浩晨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打断双腿算是轻的。
王浩晨哪里还敢留，焦急之下从围墙上滚了下去，砰地一下砸在围墙外面。也不管里面愤怒的喝骂，一瘸一拐提着东西消失在黑暗中。
“小贼再让我看见，我打断你的狗腿！”那汉子身子肥胖，围墙死活纵不上去，只能站在里面朝着王浩晨消失的方向大声骂道。
等回到桥洞底下小窝的时候，王浩晨傻眼了，这居然是一套秋装。虽然也是长衣长裤，但那薄薄的一层布在这温度下能起什么作用？穿在身上四处漏风，无奈之下只好塞了些破棉絮进去，这才算温暖了点。
桥洞也不是王浩晨的私人领地，这里聚集了一批同样无家可归的人。虽然到这里已经一年了，王浩晨性子孤僻，又不喜欢跟流浪汉搭话，这么长时间居然每一个说的上话的朋友。也就是这个缘故，原本垫在身下的一件还算完好的棉衣，再一次出门乞讨的时候，被人顺走了。
那几个包子留到早上，才一口一个吃掉。没有朋友虽然不方便，但也没人来跟自己分食，几个饿得睡不着的流浪汉偷偷咽着口水，都被他无视了。
都说一阵秋雨一阵凉，几场绵绵细雨下来，这日子也越来越难熬。原本塞了棉絮的秋衣还能凑合，到了今天实在是有些不顶用了。
“今晚必须再去一趟了！希望那家的后门的锁还没有修好！”王浩晨又嘟囔了一句，站起身来。实在是冻得受不了了，要是继续在这路口蹲着，王浩晨怕自己会冻出病来。而且这时候已经开始下起了小雨，街上的行人哪里还会停下来给你钱，只能先走一步了。
王浩晨搓着双手，脖子缩进领子里，找着躲雨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阴雨天气天又黑得快，这才不到六点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王浩晨如同一只过街老鼠，抱着头在雨中狂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抬眼一看居然到了那家服装店附近。
找了一个能避雨的屋檐躲了进去，王浩晨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这一停下来，便被寒冷吞没。这家屋子里显然正在吃晚饭，饭菜的香味透过门缝飘进他的鼻孔，刺激着他的味蕾，不由得吞咽一口口水。简直跟望梅止渴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此刻的王浩晨根本不渴，只是饿而已。
湿透的外衣成了寒冷的帮凶，身体与意志的双重压力下，王浩晨心中的念头越发强烈了。再这样下去，不等自己被饿死，便会冻死街头了。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反击，那就再去一次吧！要是教王浩晨这句话的外婆在世，绝对会气得吐血。然而，这居然是这个街头流浪儿命运的转折点。
依旧是熟悉的街道，晦暗路灯的掩映下，围墙里那张虚掩的门如同一个妙龄少女，撩拨着王浩晨的身体。居然还没有修好！他已经不去想这是不是个圈套这样的事情了，就算是听过的无数故事都在告诫他这或许是故意的，但正如王浩晨说的，亡亦举大计亦死，虽然滑稽但也贴切。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至少王浩晨是这么想的，心中有了计较便再也不去想其他的，只是这一次必须要速战速决了！为了对付那只老狗，他甚至还从路边捡了一根木棍，看模样应该是一条断掉的桌腿，不知道被谁随手扔掉。
轻车熟路地翻过围墙，便推开后门走了进去。连王浩晨都奇怪的是，这次居然一点都不紧张，仿佛进自己家一般。而且为了速战速决，进门后的第一件事，便打开了灯！
这已经不是偷，而且抢了，如此明目张胆大摇大摆！王浩晨也顾不得动静，冲进店里正准备拿衣服的时候，一个黑影嗖地扑了上来，但是被王浩晨一棍子砸倒。
居然是店主人故意放在楼下的那条老狗，终于报了那晚追逐之仇，王浩晨心里闪过一丝快意。这条可怜的黑狗实在太老了，此刻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甚至还有鲜血从嘴里流出。楼上的人已经被惊醒了，王浩晨不敢再留，摘了一件棉衣，一棍子敲碎柜台的玻璃，来不及细看抓了一把零钱就往后门冲去。
肥胖店主从楼上追下来，破口大骂：“站住！他娘的老子等你好几天了，看这回不打断你的腿！”
店主手里拿着一根铁棍，从后门追了出来。王浩晨吓得亡魂皆冒，没想到这店主如此狡诈，竟然设了一个套给他钻，这要是被抓住了还有的活？情急之下就往围墙上纵去。
刚爬上围墙还没来得及下去，就听见身后呼呼风声，王浩晨回头一看，那店主竟然把手中的铁棍甩了过来。
根本来不及反应，王浩晨直接被砸中了肩膀，一声惨呼摔下了围墙。半边身子都麻木了，这胖子下手真他娘的狠，又是几天没有好好吃饭，整个人也浑浑噩噩起来。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他的脸上，好歹让王浩晨清醒了一点。店主自知围墙上不去，从前门出奔着屋后跑来，透过风雨声隐约能听到他愤怒的骂声。
王浩晨强打起精神，挣扎着站起身，但是脑中一阵眩晕，又栽倒在泥水中。
店主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了，恐惧与求生欲刺激着王浩晨的身体，居然奇迹般站了起来，朝着巷子深处连滚带爬地跑去。
情急之下，连那件偷出来的衣服都忘了拿。他的眼神开始不好使了，不知道是因为雨水还是饿得发昏了，眼前朦胧一片只知道往前跑，淌着泥水，喘着粗气，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黑暗中，前方一个电话亭的光芒显得十分醒目，王浩晨呆滞的眼神发出一丝光彩，更加卖力地往前跑去。
“砰！”电话亭的玻璃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打在玻璃上，使得这里成了一座孤岛。
也不管地面脏不脏，王浩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刚才凭着一口气才支撑到这里，现在一停下来疼痛与寒冷重新笼罩了他。
“咳咳，这样结束了也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转世轮回这么一说，要是有的一定要好好求求阎王爷，下次投个好人家。”王浩晨缩在亭子的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
电话亭里贴着各式各样的广告，有治病的、有开锁的，满满当当贴满了电话亭的各个角落，王浩晨的眼睛被其中一张吸引。
那是一张寻人启事，纸面有些发黄了，看样子时间已经不短了。上面印着一张少年的照片，王浩晨定定神，专注地看了起来。
他是读过书的，虽然不怎么会写，但认识的确不少，寻人启事写得浅显易懂，讲的是少年九三年失踪，十三岁名叫赵柯景，请知情人告知必有重谢云云，下面还有一个电话，联系人赵小姐。
那是一张黑白的照片，不知道是不是拍摄角度的缘故，那个少年看上去居然跟王浩晨有几分相像。
王浩晨心中不免觉得有些羡慕，他现在无依无靠，到死了连一个牵挂他的人都没有，这赵柯景失踪三年了家里人还在找他，那小子肯定很幸福吧！
这样想着..这样想着，王浩晨心中一阵酸楚，把头转到一边去，不想再去看那张纸，但马上他就紧张起来。
不远处一束手电筒光照了过来，那人脚下一深一浅，正朝着电话亭而来！
难道是那胖店主追来了？！
王浩晨想要站起来，但是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肩膀肯定伤的不轻了，现在一静下来火辣辣地疼。王浩晨知道这次真的完了，索性闭上眼睛靠在玻璃上假寐。
“砰砰砰！”玻璃门被人砸得啪啪响，王浩晨将身子背过去，似乎这样更有安全感一般。
“里面的，干什么的！？”外面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王浩晨一愣，这好像不是那个胖店主啊？
“嘿！我刚才看到了，别装睡，干什么的！赶紧把门打开！”敲门声更加急促了。
王浩晨紧张地睁开眼睛，瞳孔不由得一缩。
警察！？
外面站着的，赫然是一个穿着警服打着伞的警察，由于手电光的缘故，看不清他的面容，不过听声音应该是一个年纪不小的警官。
难道是来抓我的？！王浩晨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打开了玻璃门。
警察收了伞关了手电筒，挤进了这个狭小的电话亭，不过好在两人都不是大块头，王浩晨又是蹲着角落，也不太拥挤。
这时候看清楚了，这个人大约四十岁模样，身材虽然不高，总给人一种强悍的感觉，显然是个身上功夫不弱的警察。脸上虽然带着微笑，面目却是不怒自威。
“好了，说说吧。你是干什么的？鬼鬼祟祟的。”警察脸上带着笑意，但眼睛却是死死盯着他。
好像不是专门来抓我的，王浩晨轻轻松了一口气。
“我几天没吃东西，实在没力气了，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是警察。”王浩晨有气无力地说道。
“嗯？”警察脸上露出诧异，伸手往口袋里掏什么东西。王浩晨的心又悬了起来，难道是抢么？要打死我吗？王浩晨虽然身体无力，但是不妨碍他胡思乱想。
警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面包，递了过去，笑道：“我就一个面包，小伙子你先垫一下，过会带你去吃点东西。对了，你叫什么？”
王浩晨心中有些感动，果然警察心地都是好的，抓过面包狼吞虎咽。等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愣住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让他兴奋地差点窒息。虽然有些荒谬，但是这个念头像是恶魔一般，在他的心中滋生。
王浩晨的身体发起抖来，那个想法不可遏制地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这一刻，王浩晨像是**控了身体，鬼使神差地说出了一个名字：“我叫..赵柯景！”
“什么！？”警察惊呼出声，在十几年的警察生涯中，从来没有如此震惊过，一下子呆立当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