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林,你要干什么!”田二妮慌张地拦住周建林。
“干什么!检举你!你是小偷,我看见你半夜偷东西回来吃了!”
田二妮张着双手,拦住周建林不让进,“我不是小偷,你不要冤枉人!村支书都亲自检查过了!”
周建林轻而易举就推开了田二妮,大步跨进屋内,一把掀开桌上盖着的碗,“看!这就是证据!我检举他!”
“周建林!你不是人!你不是人!”田二妮急得大哭,抓住周建林撕扯起来。
李文才跟着进来,端起桌上可怜的半碗胡豆,哈哈大笑,“看吧,这就是证据!还说你没偷!这次分粮,没你家的份!”
田二妮绝望地跪在地上,大叫,“不行!不行!我家里一颗粮食都没有了!再不分粮,全家人都要饿死了!”
李文才鄙夷说道,“你把你家该分的粮食都吃光了,凭什么还想分集体的粮食?谁叫你当小偷!”
田二妮哭求,“不行,不行!没有粮食,我们就不能活啊!我不偷了,我下次不偷了!行行好,帮我瞒着大家,不要让大家知道!我少分一点点粮,我只分一半行不行?”
李文才蹲下与田二妮直视,“我们是大公无私的无产阶级,绝不徇私枉法!没给你戴上尖尖帽批斗,是看在邻里邻居份上!哼!”
唐桂芬心有不忍,想上去拉田二妮起来。李贵轻咳了一声,朝唐桂芬摇了摇头。唐桂芬只好瞪了李文才一眼,率先走了出去。
李文才欣赏地看着田二妮委顿在地,夸着周建林,“好样的!无产阶级就是需要你这种检举精神!”
李文才端着那碗半碗煮胡豆,想走出去。
周建林急忙拦住他,“把胡豆留下!”
李文才笑,“这是赃物,是证据,怎么可能留下!”一扯衣襟,愉快地跨过门坎,转头看向李贵,“李支书,还不走吗?”
李贵无奈地盯着周建林夫妇,甩了甩头,跟着也走了出去。
身后田二妮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周永芬周永涛两姐妹坐在床沿上直直地看着周建林。
周建林有些讪讪地,“谁叫你不分点给我们!活该!”
田二妮身体里猛然生出一股气,站起来扑向周建林,一把把捶打他,“你不是人!周建林,你不是人!”
周建林不耐烦地用力甩开田二妮,指着她,骂道:“你才不是人!家里有老人,有了好东西,不先想着老人,先顾自己嘴巴!你这个不孝的蠢妇!”
周永芬生气地站起来,冲周建林吼叫,“那半碗就是留给爸的!”
周建林脸色有些僵硬,“哼!谁叫你不先送过来!我怎么知道!下次有好的先拿过来,知道吗?”
田二妮手指指向门口,“周建林,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不许踏进我家半步!”
“哼,泼妇!请我来我都不来!”
周建林愤愤地离开妻女的房间,一把将门摔上。
田二妮啊地一声哭出声来,“我到底是嫁了个什么男人啊!我到底是嫁了个什么男人啊!”
周永芬上前抱住妈妈,眼泪涮涮地流下来,“妈,妈,我们不认他,不认他!”
田二妮想到自己十六岁嫁到这个家来,不是挨打就是挨骂,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不由悲从中来,“好女儿,好女儿,以后你们一定要嫁个好人家!你姐姐就是被你爸爸给害了,给害了!”
周永芬想起嫁到四十里外深山的大姐周永兰,眼泪婆娑,安慰道:“妈妈,姐姐是去享福去了!姐夫对姐姐好呢!”
“亨什么福!一百块卖的,能有什么福亨!我可怜的女儿啊。”
周永芬陪着母亲默默流泪,想起自己相似的处境,恨不得死了算了。
周永涛浑浑噩噩地,摸着肚子,“分不到粮食,怎么办?”
田二妮愁得焦黄的脸上满是褶子,“都怪那个李文才!到底得罪他哪里,要这样针对我!分不到粮食,全家人都要饿死了!你爸爸太不是东西了!不管了,先睡觉,等明天早上起来再说!”
早上?地府有早上?
左右两边妈妈和二姐都睡熟了,周永涛静静躺在中间,抱着头死命回忆着生前这个难关到底是怎么度过的。她躺在床上,觉得越发饿了。
周永涛睡得极不安稳,她好像在做梦,梦见自己死了又活了,然后回到了小时候。好像又是真实地在过日子,过小时候的苦日子。好像结婚生子了,然后带孙子孙女,最后安然地落下最后一口气。好像过了一辈子。好像又只是一天。
无论人们开不开心,是生是死,太阳照常升起。清晨第一缕阳光从泥糊的墙体缝里钻出来,正正中中照在周永涛的脸上。
周永涛猛然惊醒,伸出手掌掬着黄橙橙的光线,惊奇地盯着,动都不敢动一下。她是信佛的。她知道人死了会下地府。会见到阎罗君,还有小鬼。或者以前的亲人。但地府里会有阳光?不是说地府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吗。现在是什么情况?难道是因为阎罗君错判了,她来到了天堂了?不然怎么会见到天空的光?
田二妮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看阳光,心中一片沮丧失意,这样的日子可怎么过啊,真不想从睡梦里醒来。
周永涛不知身在何处,呆呆地望着似乎地突然出现的母亲。
田二妮摸了摸女儿小脸,“快起床了。去晚上,食堂的饭就没有了。”
周永芬坐起来,“妈妈,我们能领到饭吗?”
“放心。妈手里还有几张饭票。”
“那饭标用完了怎么办?李文才昨晚可是说了,这回胡豆不分我们吃。”
“别怕,不会怎么样的。先起来吧。快点。妈先去食堂,你们自己要快点来啊。去晚了就没有吃的了。”
周永涛还呆在床上不动。
周永芬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发现周永涛还不动,推了她一把,“四妹,快起来!我先走了啊,你自己快来。”
周永涛慢慢穿上衣服,往床下找了找,发现了一双妈妈昨晚穿的草鞋,回忆了一下,感觉妈妈和二姐都是光着脚出门的,便也不穿,打着赤脚,站在泥地上。一股湿润冰冷的感觉从脚底心冲上心头,既陌生又亲切。她似乎有大半辈子没打过赤脚了。
周永涛伸直双臂,看着露在外面瘦弱却异常鲜嫩的手,非常地不习惯。再低头盯着自己的脚——瘦小洁白青筋毕露,那是一双孩童的小脚。她试着跳动了跳动,身体非常轻盈有力,不是那种老态龙钟的感觉。这种感觉真是好啊。
周永涛习惯性地扛着背,老人家慢慢节奏地跨出门坎,听到外头小鸟叽叽喳喳欢快地鸣叫,不由露出一个慈祥包容的笑容。
周建林伸了伸懒腰,一头望见周永涛扛着背走路,张口就呵斥,“周四妹!你那是什么样子,把背打直了!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女子要贞静贤淑!真是的,生来就是赔钱货!”说完,就踢踢踏踏走了。
周永涛好多年都没被人捏着鼻子骂过,心底怒气蒸腾而上,只有她老人家骂人的,何时轮到别人来骂她啊,倏地挺直背脊,做出战斗姿态。背竟然挺直了!周永涛一僵!她记得她一直是驼背来的,什么时候背竟然能打直了!
周永涛反手摸着自己的后背,感觉莫名其妙的。她死之前到底是做了好事还是坏事啊。一会挨饿挨骂,一会身体完全恢复了健康。
这算是福报呢还是孽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