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我没有收下的银镯子,黑黑的,歪歪斜斜,已称不上圆圈了,没有收下它,并不是它的品相不好,也不是因为它太贵,而是因为这银镯子是耀堂满妈(我们这里奶奶为妈)的。
耀堂满妈我小时候常常看见,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妇人,一身干干净净,听我娘说耀堂满妈曾夸过我,说我长得一幅好眼睛,大大的,猫眼睛一样。她喜欢小孩,但我们村的小孩都不大喜欢和她亲近,她是一个地主婆。
我后来对她产生深深的敬意,因为我听说她的那几个孙子都是她讨米拉扯大的。
耀堂满爹养了一个败家子——伏生四爹,耀堂满爹在时,伏生四爹这个败家子就只知道去嫖去赌,有一年伏生四爹收了两个庄所的田租,一船装到汉口,赌了几日几晚,输了个精光,还要耀堂满爹带了一些银洋去赎人。
这样的耍公子,解放后如何活得命呢?做田种土锄土挖木样样不行!到了搞集体的时候,都要出集体工,伏生四爹是一个地主,能让你轻松有家里吃自在食吗?挖不得也得挖,担不得也得担,那叫管制。伏生四爹如何受了这夹尺,他逃到深山老林里去了,这到晚上他就出来偷东西,后来他被抓了,再后来就送到常德劳改农场去了。
伏生四爹判了劳改,伏生四妈(那时应该也是三十零一点吧)就跟黄龙咀黄泥村的一个单身的贫雇农大爹一起去生活了。家里的五个孩子,大一点的腊梅姐,也只有十多岁,就嫁给了春木匠,最小送到千工坝一户什么人家,还有三个,耀堂满妈就带着他们去讨米,讨到了华阴,讨到了兴化,讨过几个县呢。
这些事,都是父亲告诉我的,听到些,我就问:“伏生四妈为什么不带而要让耀堂四妈来带这几个孙呢?”
父亲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没有办法呢!”
我没有再问,从父亲这长长的一声叹息中,我听得出当时有多难,但还是心里对这两个困境的女人作了一下比较,一个是几个幼小孩子的娘,一个是他们人奶奶,一个没办法选择了改嫁,一个没办法选择了领着这几个孩子去讨米。
深深的敬意就这样产生了。
每到在电影电视里看到乞讨的声面,我就会想起耀堂满妈。脑海中会浮现这样一个场面,一个高大的女人,穿着破烂的衣服,拄着一发黄的麻竹棍,挎一个褪色大袋子,领着三个流着鼻涕的同样穿着破破烂烂的孩子,挨家挨户低声下气地哀求。
就在我去外地读书的那一年,耀堂满妈妈死了,我去山上路过她的坟前时,坟堆上已长满草。
几十年过去了,她的孙子的孩子都成家了,她的长孙我称他的君叔,也的儿媳是广西的,为了迁户口落户口,到我这里来麻烦好几次,我没有收他一分钱。那一次我回到老家,君叔来看我,送来了一斤蜂蜜,还从怀里拿出那个银镯子来,说:“造良,你帮了我的大忙,落户的事,我这在家担忧得没痰吞,你晓得搞电脑,一下子就传到广西,一下子又从广西传到我们里,真的是帮了天大的忙,又一收一分钱,我又没有好东西送你,这是一斤蜂蜜,自己家的蜜蜂产的,听说你收古董,这是我翁妈(奶奶)留下来的一个银圈子,不好看了,这是我的一点意思,你一定要收下!”
那斤蜂蜜我收下了,那个银镯子,我只能回绝,我说:“这银圈子,是满妈的东西,我不收,你的心意我心领了。”我们都客气了几回,君叔最终还是依了我的,把那银手镯放回了怀中。
君叔一走,我心中纳闷,她一个地主婆,怎么还有一个银圈子留下来呢?我问父亲,父亲说:“耀堂满妈嫁了两嫁,前一嫁嫁有千工坝,那里是中农,丈夫死得早,家里有一个小叔子,小叔子是耀堂满妈拉扯大的,小叔子到外面读书去了,耀堂满妈就嫁到我们这里。土改时耀堂满爹划成了地主,她也就成了地主婆,她左手上戴着一个玉圈,右手上戴的是一银圈,斗地主的那一阵子,自然有人打她这一对圈子的主意,她把玉圈取下来,而银圈子说什么都不肯,她说这是她千工坝那家的东西,不是地主家的东西,她还咬过那些抢圈子的人几口,越是不肯的东西别人越想要,几个大男人拖的拖,抢的抢,把她的手都抢出一道很深的口子,血喷开好远,缠了好块白布才抱住,大家都觉得做得太过份了,有人把事传了千工坝,她的小叔子那时是一个国家工作人员了,特意从处地赶回了,邀了那边的人到这里来讨公道,还想接耀堂满妈回千工坝那里。那个银圈子还是归还到了耀堂满妈的手中,但她说她在这边拖儿带女的,不能回千工坝去,继续在这里当她的地主婆,她死后,千工坝那边还来人吊了香。”
那个银镯子在我心中的分量更重了。
又过了一阵子,一个外地口音的女子抱着的一个胖小子在我寒哥家里玩,我问寒哥,这是谁家的,寒哥说:“这就是群叔的孙,你还帮她落过户,你看手上的这个银圈子,就是你没有要的那个加工打的,君叔说放到里也没用,正好给他的孙子打一个银圈子。”
我心里陡然生起无限伤感,为那没有办法而带着三个孩子去讨米的耀堂满妈!能多一个人为她唏嘘落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