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婆的坟茔就在柳树下村后的一处山岭上,岭上松林肃穆,多有兰草。元宵送灯,清明扫墓,张鲲早已随爷爷随父辈熟悉了散落于山间的一座座祖坟,这里是谁的妻儿,那里又是谁的父兄,还有祖上家里的长工。在这两个节日里,他们年复一年地讲述着祖辈的乡土传奇和零星往事,而多年以后,他们自己的故事又将由李遥一辈传说给后生伢崽。
张鲲转脸望向东方,侧靠在椅背上,像畈上那棵老柳树一样沉默。他想起了那个溶洞,村民们口中的仙姑洞,在柳树下最深的山谷里,其内暗河和黑潭相通。既然村民们认为暗河只和黑潭连通,那担水潭呢,担水潭的水是从哪来的,张鲲曾经想不明白,现在也无从深究。这种说法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据闻有好事者拿了一些葫芦带到洞里扔进暗河,最后这些葫芦只从黑潭涌出;父亲也说担水潭有龙鳅而黑潭里并没有发现。龙鳅身如一般沙鳅而色白,头峥嵘而无角,张鲲并没有见过,去年夏天却亲眼见到从黑潭浮出尸体。
那是横水镇上的一个50多岁的男人,大家都说他是脑子出了问题。一天夜里他跟他老婆说要去仙姑洞寻宝,起初他老婆并没有在意,只当他是开玩笑,直到三天后他随暴雨失了踪,警察询问及之前的言行,她才猛然想起然而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老公竟然真的这么异想天开。结果警察在仙姑洞里发现了两条蛇皮袋和一根麻绳,并根据现场痕迹判断此人已掉入暗河,恐怕已无生还可能。第二天上午,张鲲随着村民和警察在黑潭岸边终于等到了浮尸出现,寻宝的人已听不到两岸的惊呼和欷歔、恸哭和嘲讽。
人有蜚闻,洞有传说。张鲲曾经多次拉着爷爷讲说这仙姑的故事,这故事和他后来在《聊斋志异》里看到的某些篇目类似,只不过男主角由书生变成了农民;的确有关金银财宝,然而金饭碗金筷子金桌子金凳子最后都变成了石头。至今旧物仍在,张鲲和陈炯等人早就进去过,却哪有什么仙姑的影子。洞厅高大宽敞,顶上石笋倒悬,有很多蝙蝠栖挂其上。再往里,时宽时窄,附洞杂错旁生,约百米,即有断崖,听得水声啷啷,虽然有路旁出,延至更深处,却已不敢再探。他们不敢进去,自有前人进去过,并在洞外巨石上题刻有诗,字迹斑驳,青苔附生,依稀是:
昔闻仙姑洞,洞内有神仙。
重门秘奇怪,一一出天然。
龙潭深无底,相戒不可前。
而我攀险隘,举火欲穷源。
须臾出一老,鹤发而童颜。
相问无名姓,低语道因缘。
我本此洞主,长饮洞中泉。
谢绝尘俗事,悠悠隔山川。
君志非崖壑,莫为白云牵。
去去休再问,扰我石上眠。
倏忽人已杳,无由探洞天。
回视洞门里,漠漠锁寒烟。
此诗无题无款,不知何人何年何月所作,看来他也并没有深入多远,于是虚构了这一奇遇。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洞府,潜藏着自己天真的幻想和隐秘的欲望。
张鲲正发着呆,母亲秋禾上得楼来递了一块月饼给他,说道:“叫你拆被子给我洗没听见啊?”
张鲲愣愣地接过月饼,比一元硬币大不了多少,答道:“啊,才洗多久哟,又洗!”
秋禾道:“今天日头好就洗一下,饼你不能多吃的呀。”
张鲲应了一声起身去拆被子,秋禾在他昨天画好的素描前立住,问道:
“这是你同学吧,旧年正月来过我们家的。”
“嗯。”
张鲲低头收拾被子轻轻答应,然后一鼓脑地将被单被套胡乱塞到母三叉怀里。秋禾抱了转身又回头看看画像,撇了撇嘴,那意思是:我儿子画得还挺不错!
张鲲关了音乐,重新坐在阳台上正吃着饼,听得母亲大声说道:
“你爷爷奶奶今天也不知回不回来,你大姑肯定要留他们,这两老人应该是不愿意在那过中秋的,我还是打电话问一下。欸,你去把电费电话费交了吧,顺便看看有没有新鲜的鱼卖。”
于是哦的一声便下楼骑车出发,等到秧秀问他带钱了没有,摩托车已驶出老远。
刚驶过桥的另一端,一个姝静的身影霍然进入视线,三岔路口上,映红身穿白色背心,外套淡紫蓝格衬衫,正凝望着路边一片灌浆不久的稻子。
张鲲在她身边停下,映红早已冲其灿然一笑,算作招呼。
张鲲问道:“去哪?”
映红答道:“西海艺院,去咨询下报名学设计的事。”
张鲲示意她坐上来并说道:“走吧。”
于是映红左手轻轻扶在其右肩,跨上后座,移开手臂,道:“好了。”
张鲲稍加油门,松开离合器左转,向东而行。速度越来越快,映红坐得靠后了些,他感觉轮头有点别扭,于是侧脸说道:“坐向前一点,重心不太稳。”
映红“啊”的一声满脸疑惑,并无动作,她只听清“向前”二字,猜到张鲲是让她坐向前些,却不知什么缘故,是单纯的想让她靠近一些?这也不像是他的性格啊。正犹豫间,张鲲提高声音说道:
“你坐向前来一点,太靠后了!”
话音刚落,映红轻轻地、迟疑地、羞怯地、肯定地、大方地抱住了他的腰,她明白了张鲲让她靠前只是因为这样会好骑一些,可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这种角度看着他,她就是想抱,抱了就抱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而张鲲感觉好像有一团烈火,欻地从映红的手心里经过他的五脏六腑直蹿至整个头颅,脸颊瞬间滚烫。紧张的他立刻松了油门,车子突然减速,由于惯性映红反而贴得更紧,李遥心脏砰砰直跳却强作镇定地说道:“啊,你,你这样会让摩托车跌到田里去的。”
映红格格笑道:“害羞啦?”
其实她自己也羞红了脸,正暗自庆幸李遥看不见。
此时的张鲲耳朵都是通红的,心想映红从后脑勺也看出了他尴尬的表情,支支吾吾道:“没,没呢。是不是太快了?”
映红学着他的口吃答道:“没,没呢。”然后扑哧一声笑开了。
过了柳树下的清溪两岸再无田亩,北边山体陡峭,南边山脚下乡道随之蜿蜒,4公里内青山对峙,险峻异常,河水却是静而流深,色如碧玉。张鲲穿的是短袖,虽然阳光和映红一样热情,摩托车穿过遮荫处手臂上还是感到微微寒意,映红也抱得更紧,两人的神经似乎都集中到贴合处,轻轻的触碰,柔柔的摩挲,都清晰和温暖。
一路无言。
横水镇上人车嘈杂,张鲲减速慢行,头也不回地对映红说道:“我送你吧,好少有车过去的。”
映红立刻点头答应,心里想着张鲲到镇上来做什么,却并不问出口,就让他送好了。
横水镇,顾名思义就是清溪横穿小镇而过。出了小镇,清溪和另外两条同样来自大山深处的河流汇聚一处,向东流向西海。
公路依然沿河流延伸,两旁高大的泡桐像醉汉一样迎面而来却又总能及时地退避三尺。4分钟后现有一座拱桥,长约百米,过了桥就是南皋山,其与武陵山同由伊山发脉,一路延绵起伏,磅礴而来,临西海而顿止。以桥为界,上游为河,下游就习惯上被称西海了。西海湖区水域面积达300多平方公里,因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亚洲第一大水电土坝拦河工程竣工而形成,名为海,实为水库。南皋山公路随西海土坝完成后开建,全长30多公里曲折盘旋,弯道陡坡多不胜数,其中50米直道不超过三处,是横水镇到西海县城的必经陆路。
去西海艺院不须过桥,延湖边公路一直走即可。随着水域渐宽,路之北面田畈亦渐广阔。宁静的湖水和坦荡的田野从张鲲和映红两人身旁淌过,让他们感觉像是飞行在蓝天白云间,只愿永远也不要停下。
然而过了一道山岭已到西海艺院,其南门旁横着一块灰色的长条巨石,石上阴刻“西海国际艺术学院”八个大字,填黑色,再无修饰。张鲲将摩托车停在校门前湖边的停车场上,映红这才松开双手,然后左脚着地,旋身下车。
此时张鲲断开电源转头对她说道:“你自己进去吧,我在这等你。”
“好吧。”映红定睛看了并没有下车的张鲲一眼,心里有些失落,本以为他会跟着一块去的。
“他们的办公室应该是在那栋三层的蓝顶楼房里的。”
“哦,谢谢。”映红顺着李遥手指的方向应声而去。
张鲲敏感地觉察到这句“谢谢”里映红的一丝失望,远远地看着她通过门卫、经过广场、拾阶而上拐进办公楼没了踪影,才慢慢转过头来,蓦然发现后视镜里被母亲称作牛头马面的自己竟有些沧桑,难怪去年夏天张郁见了,说是像四十岁的人。他收起双脚踏在保险杠上,膝盖支着手臂,手掌托着下巴,勾着身子享受这温暖的阳光,这惯常的姿势多次受到金宝的揶揄,认为这pose有损一个“车手”的潇洒。映红掌心的温度似乎还凝绕在腰间,看着眼前这湖光山色,张鲲突然感到莫名的忧伤,这忧伤从湖底升起,随湖水被阳光蒸发扩散,看不见,摸不着,飘忽而压抑,轻轻的却又无法承受。他不敢眨眼,他不想让眼泪流下来,唯有让燥热的阳光带走它。
“张鲲!”
映红清甜的呼声让他心胸豁然,一回头,只见她已在校门外,正快步向其走来,手里扬着一本小册子,远远的笑着说道:“发呆吗你在?等无聊了吧!”
张鲲放下双脚,伸了伸懒腰作为掩饰,言道:“没有,有点热啊。”一边摸了摸额头,确有微汗。
“你果然在发呆,”映红靠近他道:“室内设计12月1号暂定有两个一年制的培训班要开学,我就上这个!”
“这个班没有寒暑,每个星期六下午休息半天,过年也照常上课。”张鲲接道。
“是呀,一年后还可以免费参加一个百日手绘特训营。”
“他们会招收到全国各地的很多大学生及设计师来参加。”
“你怎么晓得这样清楚?”映红惊讶地问道,边说边上车。
“张郁她哥张盛前年不也是读的这个吗,我来玩过几次。”张鲲发动车子答道,挂一档,转弯调头。
远山妩媚,清波粼粼,湖光山色中他们像风一样地穿行。时间和空间都变得虚无,真实的惟有两相接触的温度。然而驶入了横水镇,也就驶入了喧嚣。
在金宝车行前,张鲲停稳车子对映红说道:“你在他店里等我一下。”然后冲店内坐在电脑前看电影的金宝喊道:“金宝,帮我整下链条,太松了!”说完便转身而去。
交完费回来,张鲲看了看车,早已调好,店内金宝正和映红聊着张盛和张郁在东莞的近况。
映红见了张鲲,转身问道:“交好了吗?”
“嗯,交了。”张鲲答应她之后问金宝:“刚在看什么电影?”
金宝立刻满脸兴奋:“恶灵骑士,看过没?很酷炫的!”
“尼古拉斯凯奇,电影频道放过了。”张鲲转头对映红说:“走吧,我们。”
正要松开离合器,金宝探头冲他们打了个响指,大声说道:“什么时候再到南皋兜风?”
张鲲扭头答道:“随你啊,我去西海的时候你又不去是吧!”
映红惊问道:“你们还到南皋飚车的啊?!”
“不快的,我们真的就是兜兜风而已。”说完张鲲自己也觉得这是此地无银。
金宝听了笑道:“你要把他抱紧点,他骑车好猛的!”
张鲲横了一眼正在为自己的玩笑得意的金宝,只听映红大笑道:
“抱就抱!”
离开小镇时,映红真的比之前抱得更紧了,张鲲局促道:“没事,不会再快的。”
映红也不作声,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张鲲脖子后面感到她轻柔的气息,心想这回家的路漫长一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