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未入深秋,田野上似乎也还隐伏着某种躁动,空气中却撒满了静谧的因子,午后的阳光经由阳台穿越已现斑驳的朱漆门窗,像个内向的孩童,又在这四白落地的长方形房间里自得其乐。张鲲坐在自己动手钉成的简易画架前,上身前倾,右手肘支膝盖,掌托脸颊,一支绿色中华牌HB铅笔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横穿虎口而过,而左手则随意耷拉在大腿内侧。他呆呆地望着花了大半天时间默写的素描肖像,此时此刻,已然无法深入。这是第一次画她,张鲲轻缓地呼出幽长的一口气,心中默念:十九个月不见了,莫茜。
他转头望向门外,远景中的回头山像是从另一个时空折射而来,宁静祥和却如同虚幻一般。当这种念头在脑海里闪现时,张鲲心中顿时泛起些许忧伤,目光的焦点就像一滴靛蓝墨水在清澈的溪流中迅速晕开那样在空气中飘散,于是恍惚如那个夏日。
地理课总是枯燥无味,当从对教室外虚空中某一点的凝望中愣愣地回过神来,蓦地发现坐在窗边的莫茜正注视着他,四目交汇,张鲲怔了怔,赶紧转向桌上还不曾打开的课本,心中已如巨浪翻滚。难道她察觉到了我常常有意无意地偷看她?是不是错觉?刚刚回避得太快,教室内外的光线对比太强烈了,眼睛也许还来不及适应,可是,可是刚刚那一幕明明那么真实,在我目光迎触到她黑色眼眸的一刹那间,呼吸与心跳都骤然而止。片刻之后,胡乱翻开书本,如同之前一贯的伎俩那样,张鲲假装不经意地转过头去望向门外,然后又转向黑板,来回之间,却见莫茜正在专心听讲,于是低下头暗笑自己愚蠢:不管刚才是不是错觉,她都不会定格在那个回首注目的画面里;即使不是错觉,她看我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她。想到这里,张鲲心下稍稍宽慰,紧张与尴尬便又自动减了几分,同时又为这内心的隐密被窥破一角而感到兴奋。
常常有这样的时候,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幕偶然的情景,便契合了某一段旧时光的频率,使其倏地闪现。张鲲轻哼一声笑出声来,揶揄当时凌乱的自己。静穆自喜的阳光以不易被人察觉的方式在灰色的水泥地上缓缓移动,那个幼时他独自一人时常常玩的游戏又历历在目。
那时家里的房子还是泥砖破瓦,一到下雨天,各处房间总要就着几个盆盆罐罐以承接漏下来的雨水,每次翻拣好总不免下次又出现几处漏洞,或是经不住风吹雨打,或是嘈杂成群的八哥在屋顶上撒欢所为也不一定。在晴天时,太阳便透过漏洞在堂屋常年潮湿的泥地里投射出椭圆的光影来。看着即使大门敞开还是略显昏暗的空间里那三两束强烈的光柱中浮动的微尘,张鲲总觉得其中隐藏着不为大人们所知或者他们知道却不会告诉他的神秘力量。终于有一天,张鲲不知得到了什么启示,或许来自于逗弄蚂蚁,有时用小石子画个圈圈就能让独行的蚂蚁转悠一阵,总之他竟找了根树枝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沿着其中一个光影的轮廓画了一圈,想看看它是不是就不会再移动了,结果是,它缓缓地走出了圈外,再画一圈……再画一圈,乐此不疲。
张鲲微闭双眼,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摇晃着那支HB铅笔轻轻地敲打着额头。那时真的还很幼稚,天真地以为一切事物,包括那椭圆的光影,都是有意识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是张鲲的玩伴,虽然他早就知道,无论如何,光影是圈不住的。
光影圈不住,时间也同样圈不住。
“秋禾婶娘,洗衣裳呀,张鲲在家吗?”张鲲一愣,恬美的声音轻叩心扉,一时却无从检索它来自记忆中的阿谁。
“映红来了啊,他藏在楼上画画呢,阿鲲,阿鲲,映红找你,快下来吧!”李秋禾高亮的嗓音显得有些急切。
其时斗口里秋禾正坐在小杌子上就着一个红色大塑料盆洗衣服,她知道映红是来找张鲲的,便侧身仰头大喊儿子下楼。三天前秧秀就从映红的妈妈陈丽口中得知她即将从浙江回家,而上午就是因为在陈丽家打麻将才捱到下午来洗衣服的。麻将桌边映红偶然说起回到家里真不好玩,陈丽便说,阿鲲也在家呢,然后重重地打出一只牌,抬眼对坐在她对面的秋禾说,你儿子怎么跟过去的闺女一样,成日不出门。秧秀没等上首出牌便急着伸手抓牌,手悬在那里对映红说,你去找我阿鲲玩吧。陈丽随声附和,而映红也笑呵呵地说好。张鲲可不知道这一切,心里想的是:她是有什么事情吗?上次来我家找我还是读小学的时候,虽然我们隔得近,却是多年未作联络了。他禁不住即惊喜又兴奋又惶恐,好比无意中得到了一方来自前世的精美盒子,古老神秘,此刻就摆在面前,即将被打开,一睹其中所储何物,只听映红说道:
“画画呀,我上去看看。”
张鲲赶紧搁下铅笔,起身深呼吸以平缓加快的心跳,然后打开西面的房门,从墙边端过来一把椅子摆好,映红轻轻的脚步声让他不知所措,于是又在桌子上扯了张毛边纸弓着腰盲目地擦了擦。
“张鲲,画画呢?”
张鲲一抬头,正迎着映红嫣然含笑的目光,喉咙里只突围出三个字:
“张、映红。”
“不是映山红吗?”映红笑问。
张鲲一时语塞,只好相视而笑,同时想起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就像第一次读到这句诗时想到映红一样。
“不叫我坐啊?”映红看着张鲲紧张的样子,嘻嘻的笑着。
张鲲慌忙说道:“坐、坐啊,要喝水吗?”
“不要,不渴呢。”映红一边坐下一边摆手。
张鲲这才顺腿扔掉握成一团的毛边纸,也在画架前坐定,右手不自觉地又拿起一支铅笔急促地旋转起来,突然想到,房间里本也没有第二个杯子。
映红注意到画架上的素描,讶道:
“哇哦,这是你画的啊,这眼睛……嘴唇,都好像要说话的样子。”
“画不好。”张鲲有点窘迫。
“谦虚,你现在画得当真是好!”映红面对着画像斜睨着张鲲,让他感觉这眼神阴险得可爱。
“没有没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映红盯着画像若有所思:“昨日早晨。”
“回来过中秋?”
“嗯,今年不出去了。你现在,上大学吗,还是……”映红转脸问道。
“早就不上学了。”
“没上了?昨日下午看到你在阳台上看书还以为是放假回来。怎么没上学啦你?”
“成绩差呀,读不下去,高三上了两个星期就逃回来了。”
“啊?你以前读书那么厉害的!不会是只顾着谈恋爱去了吧?”映红狡黠地笑道。
“没,没有。我就做了两件事:睡觉和画画。”张鲲回避映红探询的目光,赧然道。
“也是,你好害羞的!”目光和口气里似乎都带着嘲谑的意味。
“看出来啦?”张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映红扑哧一声灿然笑道:“早就看出来了!”
张鲲转而一下子轻松起来,呵呵笑道:“好吧,你越来越……”
“越什么?活泼可爱吗?”张鲲稍作迟疑,映红便微微侧耳问道,显出满心期待的样子。
“嗯。”张鲲一时忘了该怎么形容,只得被动地点了点头。
映红却不肯饶过张鲲:“你好认真,活泼可爱不是形容小女孩的吗?”
“啊?也,可以形容你,的呀。”张鲲支支吾吾,若是三年以后,他可能会说,你可不就是小女孩吗?
“唉……”映红很夸张地叹了口气,然后问道:“你没有出去过啊?”
“一直在家。”张鲲点头道。
“睡觉和画画?”映红黑色的眼眸透着笑意,如同他们记忆中某个仲夏之夜的星空一般邃澈。
张鲲笑着默认,心中却不免惭愧,问道:“那,你今年还出去吗?”
“不出去了,我想到西海艺院学设计的。这些年在外面……没有方向,我希望有,有自己忠实的梦想。”
映红一下子变得沉静下来,看着她清秀的眉目间坚毅的神情,张鲲心中顿生敬意。
见张鲲有些恍惚,映红问道:“你说我能学好吗?”
“当然,你一定行!”就像不用去怀疑太阳明天还会不会从东方升起,张鲲说不清为何如此笃定,但映红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
“嘿嘿,谢谢你的鼓励!”此时映红微翘的嘴角又噙着一丝调皮,看着张鲲不停地点头,她觉得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有些呆头呆脑的好笑。
“我就是觉得你能学好,张郁好像也是做设计吧。”
“听她说是画施工图,CAD什么的。”
“我记得你小学时间也爱描描画画的。”
“哈,我是见你画也就跟着画呗,初中时我还是美术课代表呢。”
“哦,那你现在还画吗?”
“偶尔会画着玩,很无聊的时候。”
“有没有存下来,什么时候给我看一下。”
“好啊好啊,小学毕业的时候你送给我的画还在呢。”
“是吗,画的什么啊?”刚问出,张鲲已记起来他画的是一棵大树,在树下有间小屋,屋前有些花花草草,有鸡有狗,还有个小池塘,池塘里游着一群鸭子。
“远处有座山,山上有棵树,树下有个茅草屋……”念着念着映红就笑了。
“三圣母唱的啊,哈哈。”张鲲笑道,“我记得是蜡笔涂的颜色。”
“嗯,你还记得。”
张鲲当然记得,他记得当时画了很多小屋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