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外面好像有成年人的脚步声,德才跳起来从我哥哥手里一把抢过作文本,吹灭了蜡烛。
脚步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渐渐听不见了。
德才说:“没得事了,不是老师,是李家寨或者王家寨的农民。”
我哥哥来了兴致:“再给我看看。”
“不行。”德才冲着我哥哥说,“我们今晚必须抄完,明天要还人家。”
“还哪个?是哪个的书?”
“不能说。”
“想不想听我劝一句?”
“劝什么?”
“我觉得,这个曼娜,很无聊,写得不好。”我哥哥清清嗓子,“比如说,她写的这个:人的生命是多么短暂啊,真是年华无情,青春易逝。只有生命完结的人才可以感叹生命短暂,其他人是没有资格的。又比如,几经风雨,我已经由一个风流多情、娇艳绝色的豆蔻少女,变成一个年过三十的妇人。豆蔻少女和风流多情、娇艳绝色是两码子事,哪个豆蔻少女风流多情?既然是豆蔻少女,就应该是温柔谦逊、笑不露齿才对,或者就是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德才打断我哥哥:“周清明你才是真无聊,就好像没吃过肉的人评价什么菜香,实在可笑!再说,”德才瘪瘪嘴,“这个是小说,她前面的这些话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精彩的在后面,你还没看到呢!”
“这样吧,”我哥哥犹豫着,想看,需要找个借口,“你们也别抄了,给我,我带回去今晚帮你们修改修改,你们再抄。”
德才不信任他。“不行,给你带回去?你老爹看见了,还得了?”
“我不会让他看见的。”
“说不行就是不行。”
“那就算了,什么狗屁小说!”
我哥哥不再好奇,转身离开了。
德才冲着他的后背说:“是狗屁小说怎么样?就不给你瞧,嘿嘿!”
我哥哥走进松树林。各种虫子的合唱响亮而清晰,是他爱听的音乐。
当他说起豆蔻少女应该是什么样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王雪梅雪白的脸孔和妩媚又放肆的笑容,他就开始心潮起伏。王雪梅就像这夜色一样神秘,像蓄积着月光和星光的夜空一样柔美。但是,她又不是她,她根本就不是少女,不是他所期待的那种少女,更不是山鬼。山中人兮芳杜若,既含睇兮又宜笑……她或许生来就是妇人,是妖精,是叛徒,是婊子……
他狠狠地在心里痛骂她。但越是骂她,自己就越伤心。
空气里浓郁的松香呼吸不尽,让他感到肺叶、整个胸腔都格外舒服,虫子们的合唱节奏均衡,音质美丽,闭上眼睛,它们的声音就像是无数银色的细丝,在夜里编织起来,把每一缕透明的空气都编织了进去。
这音乐给他安慰。他在松树林里坐了很久,脸上的泪水渐渐干了。睁开眼,看见树林里和树林外的一切景色都那么清晰,甚至能看清秋天的野菊花和过路黄花淡淡的黄颜色。
透过松树的枝干,看远处,教室的窗户透出烛火,一直微弱地亮着。烛火的四周形成巨大的光雾,夜色混杂,景物模糊。
这个黎明来得太早,没有一点预兆,没有霞光,没有天空从青蓝变为鹅黄再变得湛蓝的过程。总之,这个早晨没有像往常那样,你一踏出家门,就看见光芒破云而出、充盈天空、照彻山川大地。
天空阴阴的,乱云灰蒙蒙的,天就完全亮了!时光那么松软、乏力,又令人猝不及防,钟声一响,白天的秩序就开始启动。
德才和石头他们几个,熬了夜,找了一张破草席铺在教室后面的地上,合衣蜷缩挤在一起,头抵头,脚叠脚,双目紧闭,呼吸深沉,一张张营养不良的面容有些发青,薄薄的唇上初生的胡须微黑并开始变硬。肉体的疲惫和精神的迷醉带来的梦魇,就像一个绵软的深渊,他们舒服地深陷其中,早自习的钟声也没能打扰他们。
刚过去的这个短暂的夜晚,他们的梦都和曼娜有关,每个人都在渴望自己心中的那个“曼娜”,憧憬她的音容和少女的身体,等待,焦渴,彼此吸引,互相摸索,心跳和不安……很快,这个梦就悲惨地碎了,他们是被穿皮鞋的大脚踢醒的。
镇上戴大盘帽的公安,带着几个民兵,突然闯进教室,一个持枪的民兵守住门口,公安喝令所有人,将书包里的所有东西倒在桌上。每一个梦中醒来就看见大难临头的人,大概就是德才的这种模样:浑身颤抖,表情迟钝、惊恐,下意识地紧紧捂住自己的书包。公安将德才抖抖索索瘦骨伶仃的手从红五星上掰开,扯过他的书包,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草席上,立刻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那册德才打算早晨醒来后立即送走的手抄书:《少女之心》。
“全部带走!”
公安又指德才:“绑起来!”
民兵利索地抽出随身带的绳子,将德才像绑螃蟹一样绑成一团,拖走了。
他们走出教室时,石头刚好看见他父亲李忠福拿着教材和粉笔盒走进高一教室,立刻哭喊起来——
“爸爸爸,快救救救我!爸爸爸,救救救我……”
初中教室里石头的那些同学,平时一直被他欺负的,乘机学着他的结巴声音,大声朗诵起来——
狗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我,翻过小山坡,就是它的窝……
李忠福老师大概很早就开始耳背了,也有人说他是在武斗中被手榴弹震聋了耳朵。他听不见石头的呼叫,倒是刚走出家门的笑面狐听见了!她冲进松林的小路,跌跌撞撞扑下来。
民兵押着孩子们已经离开学校走上大路。
“妈妈妈,救救救我!救救救我……”
笑面狐追上他们,奋力抢石头。
“挨千刀砍脑壳的,凭什么抓我崽儿?”
民兵挥起钢枪,枪托砸向她,这个苍白的女人像风筝一样轻飘飘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