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安宁,人们面容平和,举止有度,心地善良。
偶尔有一群孩子来围观我母亲。他们伸出小手,在她眼前打开,里面总有几粒瓜子,或一颗绿色的苦李子。是他们唯一能够找到的东西。这些小食物,又让她撑持一天两天。
太阳光里,屋檐和树的影子在慢慢移动,阳光从街面上一直照到屋壁上,将房子照得暖烘烘的,又慢慢偏西,将屋檐和树的影子拉到另一边。
我母亲感到饥渴,离开屋,走过大路,走到分叉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去。风越来越温柔、清凉。在小镇的水井边,她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趔趄着差点跌倒,一个矮小的女孩及时将她扶住。
女孩的面孔给太阳晒得很黑,是赤道地方非洲人的肤色,接近紫茄子的颜色。她对我母亲左看右看。
这女孩笑起来很美,露出好看的白牙。她人长得很壮实,像是已经发育成熟的矮女人。她曾经上过学,但在她弟弟到上学年纪后,就换了弟弟上学,她回家帮助父母干活。
女孩用手指蘸水,在石板上写字,每写一个,我母亲念出声——
“翟、长、仙。”
“嗯,就是我。是朱大爷和朱大娘给取的。朱大娘说,我出生的时候,她看见有仙女飞来风镇。”
“哦?”
“老师,你说,我是仙女吗?我妈说我很黑,不是仙女,是黑皮母猪。”
“你妈胡说!仙女也有黑皮肤的。”我母亲亲她黑亮的额头,“你就是黑皮肤的仙女。”
“真的啊?”翟长仙兴奋得满脸发亮,“我以为,像你这么白、这么漂亮,才是仙女呢。”她双手不断地拍着粗短的腿,跳动着,一直笑着。
“你的牙齿比白皮肤的仙女还更漂亮!”
“真的啊?”她咬紧牙床,张开嘴,仰起脸来,将全部牙齿暴露给太阳,然后问我母亲:“真的亮吗?”
“亮,像月亮石一样亮!”
她又蹦跳一阵,拉着我母亲的手说:“来,我带你去玩!”
她们在水井附近的田野上寻找星星草、三叶草、车前草、马齿苋、蕨菜、地米菜、水芹菜,将她打猪草用的竹背篓装得满满的。
翟长仙带我母亲去她家,给我母亲的赤足套上一双草鞋,还从灶坑的柴灰刨出一个已经焐熟的土豆,放到我母亲手里,热乎乎的。
我母亲仔细剥掉土豆褐色的皮。那是世界上最可口的土豆,母亲饥肠辘辘,仍然小口品尝。那些几乎成为晶体的淀粉,在舌尖上摩挲的感觉,美妙得难以形容。她又轻咬一口,把手举到太阳下,土豆上雪白的牙痕,像最洁净的沙滩一样闪光。
以后,无论我母亲走到哪里,翟长仙都忠实地紧随。也许是母亲雪白的异乡人面孔、恍惚的笑容、隆起的肚腹,激发了她要保护她的愿望?她带着幼稚的微笑,执着、忠实,紧紧跟随我母亲。
她们每天趴在清凉的井边,看水里自己的影子。倒影总是比自己更美,更轻,更让人向往,如果没有她紧紧拽住,母亲或许早已跟随某种幻觉,滑向那灰绿的深不可测的涟漪。
有时,她们去空荡荡的小学溜达。有时,去戏台边捡风吹落的洋槐花,一粒一粒,围裙很快兜满了。
洋槐花有点甜,吃多了头晕。但整个七月里,我母亲没有食物,以它充饥。洋槐花消除了她双腿因怀孕出现的水肿。
翟长仙家的黄泥炉灶上,长年支着一口黑色大砂锅。过去,她整天站在板凳上,吃力地搅拌里面的猪食,酒糟谷糠猪菜混合然后熬熟的猪食热腾腾的气味,从她家弥漫出来,整条街都可以闻到。她家猪圈里的几头老母猪,一闻到猪食的气味,就大声昂昂昂地叫喊,还踢、啃猪栏,随时有要冲到大街上的冲动。
自她跟上我母亲之后,猪昂昂叫她充耳不闻了,从她家散发出来的,也常常是猪食的焦糊味。那往往是薄暮时光,农人们从田间地头返回,她的父母离开田野阡陌,刚回到大路上就闻到了。他们同时还听见饥饿的猪们在圈里啃栏造反的喧哗声。
“翟长仙!翟长仙!”她父亲喊。
“烂母狗,一天到晚,不喂猪,死到哪里去了?”她母亲的声音比她父亲更高,“以后找不到婆家的贱货啊!”
翟长仙骨骼粗大的父亲奔跑起来。她声音响亮的母亲跟在她父亲后面,咒骂声越发令人心惊肉跳!
他们脚步响亮地跑回家,稀里哗啦卸下农具。很快,镇上最先点亮油灯的那个窗口,传来翟长仙被狠揍的嚎啕声。
晚饭免不了要被剥夺,翟家夫妇和小儿子安详地围坐在黄泥炉灶边吃饭,米饭里混有磨净皮的玉米,菜有酱红色的腊肉和糟辣椒炒土豆、炒豆角。隔着一层板壁,翟长仙坐在窗外的壁根下,一边将饭菜的香味吸进肚子里,同时仰脸向天哭喊。
我母亲怀着难言的悲伤,在远远的夜色里,朝她家遥望。
每扇亮灯的窗里,人们默默地吃晚饭,欣赏她的哭声。她的声音中气十足,空空的肚腹是最好的音箱,让她的哭声悦耳动听。谁都能够体会,就算没有眼泪,不这么用力地哭喊,她就无法成长。
渐渐地,星星出现了,原本漆黑的天空生动起来。借助星光,我母亲更加清晰地从朱家的窗口一直望向镇尾,远远地看见翟长仙坐在地上的小身影。
我母亲无法怜悯这个小女孩,因为她自己一无所有,身上穿的是父亲的旧衣服,每天饥肠辘辘。
女孩的声音不再愤激,单调的重复慢慢变轻,间歇更长,有气无力的呻吟,好似有一句无一句的自言自语,直到她仿佛慢慢陷入某种回忆或痴想,正迎合流星滑落、迎接月亮升起。
我母亲的悲伤也随着又一阵饥饿和夜梦的到来,渐渐平息。
翟长仙是我母亲的另外两只鼻孔,带着她嗅进小镇各种隐秘角落。她们一起对小镇上的一些人家偷窥。
东边的邻居刘家,后院宽敞的马厩养了十多匹棕色的马和骡子。马队往往在黎明前就出发,高大的骡子走前面,马和骡子身上都架了两个大筐,里面装的是本地的烟叶、兽皮、坚果、良种。十天半月之后,马队浩浩荡荡地回来,运回外地的盐、布匹、茶叶、药物等等稀缺东西。
刘家男孩叫荞粑。荞粑粑是风镇人充饥的食物,用荞麦面做的,黑色,入口苦而后甘。刘家男孩大约八、九岁,长得比翟长仙高,眼睛明亮,鹰一样犀利。他的头发结成块堆在头上,还拖了长长的一绺在脑后,看起来就像头上拖了一块荞粑粑。刘家代代单传,到刘荞粑这辈儿,怕养不活,从了朱大娘的旨意,穿花衣服、蓄长发。如果能够活到十五岁,就可以剃发,恢复男儿身。
刘荞粑虽然只是个小孩,镇上的人都怕他,我母亲也怕他。这男孩浑身野性,敢生吞田野活物,能一跃制服惊马。他脚上的皮靴是从ZQ定制来的,有马刺。他腰间有匕首,脖子上挂狼牙。
翟长仙熟门熟路地带领我母亲,爬上他家墙头,将他家院子里厅堂里的事儿看个一清二楚。
刘家宽敞而黑暗的前厅,镶嵌了玉石和贝壳的圈手椅里,有个瘦小的头包黑布的老女人,一刻不停地抽那种收割后刚晒干的烟叶,叶子烟。烟雾浓烈,笼罩了她的脸,味道很呛。老女人捉烟杆的手指特别长,皮包骨,鹰爪一般。灰白的烟雾越来越多,像云一样飘浮,将那些挂在房梁上的一盏盏马灯裹住,一团团光晕,将前厅映照如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