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烤山薯多少钱一个?”
“两个铜板,买三个送一个,怎么样小伙子?要不要多来几个?”
“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来一个就好。”
此方小心翼翼地掏出两个铜板,又小心翼翼地递给卖山薯的老板,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山薯,小心翼翼地剥开皮,小心翼翼地吹了两下,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他做任何事都是那么小心翼翼,哪怕是细小到吃东西这样的事情也不例外。
他就像是中灵国低调沉稳风气的最佳继承者,永远那么谨小慎微,甚至有些熟悉他的人觉得他简直谨慎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性格中似乎没有丝毫冲动和傲气。
然而如此谨慎的他,却依然被人弄进了长汉大狱整整一年——若不是有不知名姓的贵人相助,这个时间还要再翻上十倍——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行走在长汉热闹而繁华的大街上,手里捧着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烤山薯,浓郁的香气在鼻孔中盘旋、在口腔中扩散开来,这让此方感到了暂时的快乐。
吃和睡,永远是人生最快乐的两件事——这么说或许有些庸俗,却又是那么不可动摇的真理。
此方最爱吃烤山薯,虽然这种块茎并不是什么珍贵值钱的东西,但或许是因为长年埋在潮湿的泥土之下,吸收了大地最自然美好的气息,使得这种食物拥有了极为美妙的气味和口感,深受长汉百姓的喜爱。
只是时隔一年,当初此方最常光顾的那家卖烤山薯的已经不在了,于是他只好随便再找了一家。
好在这家卖的烤山薯依然美味,毕竟烤山薯的过程并不复杂,想要烤得美味也很容易……此方觉得自己以后或许还会经常来光顾这家,但这终究不是原来那家了。
物是人非?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此方有些茫茫然。
一年的时间并不算长,但也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此方觉得自己别无长处,唯独记性不错——一年前在长汉哪个街角卖烤山薯的不见了、某家官员的大门前又多了一个算命的、哪块空地上又新修了房子……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记得,所以有些伤感。
不过有变化,自然就有不变的,一路走来,此方也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虽然他们未必对此方有多熟悉,甚至早已认不出这个曾在街头卖艺的少年,但此方心里还是有点小开心。
他曾听长汉大狱里的囚犯说,从前有个犯了重罪的老囚,被关了整整四十五年才放出去,而当他出去之后,早已是世殊事异,茫然之中,老囚全然不知该前往何处,最后在大狱门前枯坐而死。
想到这件事,此方也不禁感到有些幸运,心想还好只是一年,若是自己真被关上十年,出来后恐怕也不比那老囚好多少。
幸运归幸运,但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此方却还没有想好。
其实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路无非两条——
其一,便是靠着手中的通行证,进入天阶学院。
其二,回归一年之前的状态,靠卖艺赚点小钱,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至于那张通行证……留着作纪念也好,拿去卖钱似乎也不错?
第一种选择看似有着无限光明的可能,但若是自己真的没有修行天赋,那光明便会瞬间化作虚无,说不定还会遭到无数人的嘲笑——天阶学院的特招生竟然不能修神?这可是天大的笑话!
如此想来,或许第二种选择才是最好的。
干活赚钱,娶妻生子,安度晚年,享天伦之乐,然后平静地结束一生——这听上去便让人身心宁静。
这样的一生难免缺少些波澜起伏和热血澎湃,但毕竟有许多人都是这样过来了,虽会有些遗憾,却并无后悔的理由。
而且,此方本来就是一个安静的人,自然不介意过安静的生活。
……
不知不觉中,此方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贯穿长汉的沧澜河畔。
看着满河光彩炫目的五色浮灯,他这才想起,今天正巧是中灵国一年一度的秋月祭,也难怪街上的人似比往常多了不少。
作为有神之界,祭典,绝对是最不能缺少的东西。
据说在云顶之上,有春夏秋冬四大神灵,掌控着大陆的一年四季,所以按照中灵国的传统,每年都会举行春雨祭、夏花祭、秋月祭以及冬雪祭这四大祭典,来庆祝季节的更替,并赞颂神灵的力量。
而对于从未真正见过神的普通百姓来说,这四大季节祭典,便成了用来放松玩乐的四大节日,而其中每一季,又有各自不同的游玩传统。
春雨祭往往从清晨开始,通常是全家先烧香祭祖,然后出门郊游踏青,一家人聚在一方石亭之下,共饮青梅花酒,庆祝春日到来。
夏花祭相比春雨祭更为正式,中灵国官方会在这一天举办大型的赏花会,所有人不分高低贵贱,皆可免费参与。并且当日真理神殿的大祭司会亲自到场,然后按照花神的旨意,选出这一年的“幸运之花”,将之种满天下。
秋月祭既然与月相关,自然是在月圆之夜举行,这一天,在外的游子都会回到故乡与亲人团圆。到晚上,人们会将自己的心愿写在纸条上,藏进五色浮灯之中,再放到河里,祈祷神灵为自己实现愿望。而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则会相约在河畔的石桥上,在五色浮灯的光芒中互表心意。
冬雪祭比较特殊,相比于之前的三大祭典,冬雪祭并不在固定的哪天,而是以第一场雪落下的一刻为准,作为祭奠开始的时间,然后持续整整三天三夜。这三天里,中灵国会举办著名的“冬雪大会”,大会之上,各方修神的青年才俊将聚集在一起,向平民们展现神修的风采,并且互相比试,看谁一年中修行的收获更大。
四大祭典虽然重要,但在长汉大狱中,不论春雨夏花秋月还是冬雪,都和囚犯们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们只关心晚饭吃什么,以及有没有什么好玩儿的事情发生。
所以在这一年中,此方甚至都忘了这四大祭典的存在。
当他走到一座石桥之上,看到满沧澜河的浮灯,这才想起还有四大祭典这回事,同时也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出狱的第一天,竟然正巧就赶上了秋月祭。
只是自己既没有故乡可回,也没有愿望可写,更没有可以表白心意的姑娘……这秋月祭,似乎和自己一点关系没有?
想到这里,此方不禁苦笑。
叹了口气,又无奈的摇了摇头,想到秋月祭这晚客栈的客房必定紧张,还是先找个住的地方为好。
而就在他抬脚的瞬间,却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喂!”
毫不客气的语气,让此方一顿,然后疑惑地转过身来,却看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一张他永远不会忘记的脸——
“杨文然?”
此方皱起眉头,看着眼前衣着华贵,手持白扇的公子哥,一年前的记忆,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就是这人……仅仅因为自己变了个魔术逗弄了他一番,便将自己作为他手下的替罪羊关进了长汉大狱!
他着实没想到,自己出狱之后遇到的第一个“熟人”,竟然就是杨文然。
但出奇的,此方发现自己并不是十分愤怒,反倒是有些淡漠和茫然——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这个家伙,而心里的恨意似乎也不想自己预想中那么浓重。
此时的杨文然只是独自一人,并没有带任何手下,但此方却也没有任何报复他的想法。
“果然是你……”
杨文然有些惊疑不定地打量了此方一番,然后将手中扇子甩开,颇有些做作地扇了两下,接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
“本少爷倒是没想到,你这家伙竟然有本事出来。”
此方有些木然地说道:“让你失望了?”
“哈!”杨文然一听,顿时不屑一笑,“你还没有资格让本少爷失望。”
“那你想把我再送进去?”
“本少爷可没这么无聊。”
杨文然的反应却有些出乎此方预料……准确来说,他整个人都有些出乎此方的预料。
此方本以为这个人会是一个十分纨绔、无比嚣张、颐指气使、没有脑子的废物公子哥,可现在看来……嚣张是真的,纨绔也是真的,可那种嚣张却并不如此方想象中那么惹人厌恶,更谈不上没有脑子。
但此方的反应也不同于常人,越是出乎意料,他便越发觉得平静,语气淡漠道:“我只是个普通人,自然跟你没法比,不过我想知道我顶罪的那个家伙是谁。”
“怎么,你想报仇?”
杨文然轻蔑一笑,然后说出了一番让此方震惊的话语: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他已经死了。”
此方瞳孔微缩:“怎么死的?”
“自然是被我杀的。”
杨文然的回答让此方目瞪口呆。
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公子哥,和自己想象中的,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此方认真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犯了错,难道不该死?”杨文然理所应当道。
此方沉默了一阵,又指着自己道:“那我呢?”
杨文然理解他话中的意思,顿时笑了起来:“我只是看不惯你而已。”
此方再次问道:“为什么?”
“看不惯便是看不惯,哪里需要为什么?”杨文然眉头一挑,“真要说为什么的话,大概是我看不惯你那些欺骗眼睛的小把戏。”
此方又沉默了许久,突然咧嘴一笑:“那是你眼睛太笨。”
杨文然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却又有些不屑于他争执,于是道:“随你怎么说吧,过几天我便是天阶学院的学生了,到时你在我眼中只不过是蝼蚁……不,现在你在我眼中已经是蝼蚁了,人怎会在意蝼蚁的话?”
此方笑了笑:“可你刚才生气了。”
“……”
杨文然顿时一滞,想要否定,却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顿了许久,才饱含深意地看了眼前这少年一眼:“真是个怪人。”
“彼此彼此。”此方平静地笑道。
“你不恨我?”
“当然恨,我被关了一年,凭什么不恨你?”
“想找我报仇?”
“暂时不想,等我变厉害了再想。”
“那你恐怕没有机会了。”
“也许吧。”
“你真是个怪人。”
“彼此彼此。”
说到此处,此方突然笑了起来,想到金海洋老说自己喜欢把话题绕回原处,看来还真是这样。
看到他笑了起来,杨文然有些莫名其妙,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要报仇就来吧,就怕你追不上。”
说完,他便摇着扇子转身离去。
此方呆立石桥上许久,才摇头叹息了一声:“这仇恐怕是报不了了……”
“懦夫。”
就在这时,一个空灵的声音突然在此方耳边响起。
此方猛然转头,却只看到五彩花灯之下的一道朦胧背影……
虽然只是一道背影,却仿佛比那花灯更加耀眼动人。
此方仅仅盯着那道背影,喃喃道:“真好看……”
然后,他情不自禁地握了握拳头——
“我不是懦夫……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