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后,隐逸之村。
大清早,村里就炸开了锅,十多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正在追赶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孩。男孩手里抱着一只老态龙钟的母鸡,叫嚣着冲进集市,撞倒了赶集的商贩,踢飞了刚摆上的货架,从杂货铺中穿出,又钻入木匠的家里……还在熟睡的村民尽皆惊醒,从屋内探出头来,指着那男孩愤怒地叫骂。
眼看甩掉了追兵,男孩钻进小巷,扶着墙停下来,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只听一道巨响,老爹神出鬼没一般出现在眼前。
“傻小子,快吧母鸡还回去!”
“我不要,还回去它会死的!为什么要杀它,鸡也是命,不是吗?我九岁就看着它长大,它是我最好的朋友!”男孩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正哭着,一行人举着菜刀大叫着追了上来。前有老爹,后有壮汉,情急之下,宇轩把母鸡抛向空中,大喊道:“飞起来,快飞起来,不然他们就拿菜刀砍你了!”
众目睽睽之下,母鸡竟真的张开翅膀,将它肥嘟嘟的身体托在半空中,从众人头顶飞了过去。
“宇轩,谢谢你!”母鸡拍打着翅膀,回头道了一声谢,朝大漠深处飞去了。
“宇轩”其名无姓,年方十六,身长八尺有六,双手过膝,白色肌肤,衬出红润脸颊,细看其面貌,还有些俊俏。
诸如母鸡飞天之事,已不是第一次。打小时候起,宇轩身边就经常发生各种奇闻异事。三岁那年,因为想吃烙饼,他扒在橱窗上直流口水,过了一会儿,橱窗里的烙饼全不见了,只见宇轩正坐在门口津津有味地吃着,用他的话说,是烙饼自己长脚跑出来的。六岁的时候,他目睹了一头被捆绑的山猪,只是喊了一声“不要”,那山猪身上的绳索尽皆不见,一记强力的蛙跳,在屠夫的眼皮底下飞出了五里开外。十岁那年,就在大家举办篝火晚会的时候,宇轩一高兴,将篝火变成了爆竹,村长的屁股上至今还有一道焦黑的疤痕,就是那天给烧的。
为了避免引起骚乱,老爹指着天上母鸡肥美的臀部辩解道:“这母鸡已成精,飞走是好事,若是真吃了,那铁定会中邪的!”
众人一听,连神仙大人都发话了,便不敢再追究,眼睁睁看着肥美的肉味越飞越远。
今日非比寻常,宇轩急切回屋,见老爹已赤足盘于榻上,白色秀发披散两侧,双目微闭,静心养气当中。
他的老爹是村人敬仰的“神仙大人”,道号“普生”。白发白须,身高七尺有六,须长一尺,耳能听辨八方,眼能观透一切。在这种极度缺水的荒野里,普生用他高超的法术,为隐逸村人带来了持续十六年甘甜的井水。为人重情义,体恤众人,却不拘小节,并没有把自己标榜成“父亲”的角色,同宇轩没大没小,如顽童一般戏谑。
十六年前普生携宇轩隐居隐逸村,再未入尘世半步。
趁普生打坐期间,摸上床榻,贴耳大叫数声:“老爹,老爹……!”
但普生只是双眼微睁,颇显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仿佛一点儿也未受影响。
“傻小子,皮又痒了,信不信我立马揍你一顿?”
宇轩被揍得多了,一点儿也不怕,反而希望见到老爹头上青筋直冒,最好跳下床铺来个穷追猛打,越是如此,他越是开心。于是嚣张地挑衅道:“老子我才不怕,有种你小子来揍我呀!”然后朝他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听到这般没大没小的挑衅,普生终于按捺不住。
“你小子,老虎不发威,你当是病猫!”
本想下床发个狠招,未及行动,就撞上了正待进屋的村长。
村长七旬有余,骨瘦如柴,佝偻驼背,仍不忘深鞠一躬。
“神仙大人,隐逸村盼您救命。”
普生一反常态,腰沉得比村长更低,连忙搀扶住他,村人给了他们一个栖身之所,可以说是他们这对父子的救命恩人,因而须格外敬重。
“没问题,又到好戏上演的时候了,叫大家去水井边集合吧!”普生将宇轩晾在一边,笑得像个顽童一般。
干渴的村民成群结队,傍于水井。普生手握桃木长剑,剑长四尺,轻如棉絮,乍看之下如孩童玩物,平淡无奇。然而只是默念数语,剑指天空,霎时狂风骤起,乌云蔽日,黑白交错,宛若末世。只见空中金光一闪,一颗光球飞入井中,金星四溢,溅至肌肤,有清凉畅快之感。
风骤停,乌云消散,烈日复归,灼热之感依旧,但井中已是甘泉洋溢。
村民无不欢呼雀跃,争先恐后,人头攒动。
普生气竭,单剑点地,大汗淋漓,白色发梢断落百余根。
村长急忙命人帮扶,他十分清楚,这种逆天之法并没有那般轻松,即便是被誉为“神仙大人”的普生,长年如此也将损灵折命。
“你们只管安心取水,我只是累了,要傻小子搀回去便可。”他小声说道,不希望因此而让村民们担心。
他正要回屋,只听见几个村民惊叫起来。
“水没了!”
这不可能!普生拨开众人,挤到井水边,但见水井里除了一些黄沙,什么也没有。
“难道因为我们的贪得无厌,得罪了神灵?这是神灵的惩罚吗?”
村民们六神无主地围拢在一起,用一双双充满希冀眼睛注视着普生。
不,绝不是得罪了神灵,宇轩心里很清楚。
他望向老爹那两只布满青筋和皱纹的手背,正泛着难看的土黄色,如脚下丑陋的大地一般,行将就木,奄奄一息。老爹老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普生故作镇定,拖着年迈的身躯,一点儿也没有惊慌失措的意思。他不顾村长的劝阻,重新念起咒语,再次狂风大作,可只见风,不见水,井里发光是没错,但只出了些泥浆和湿润的沙块。
他像疯了似的不断引灵施法,狂风、龙卷、飞沙、走石,惹得天空一会儿白,一会儿黑。就在他即将准备第五次尝试的时候,宇轩扯住了他的手臂。
“老爹,身体要紧!”
看到这里,村民们一齐下跪,有的作揖,有的磕头,无不潸然泪下。一时间,感恩的心,敬重的心,愧疚的心,悲伤的心,落魄的心……各种心思凌乱交错。宇轩收在眼底,不自觉难受起来,他终于明白,老爹之所以如此煞费苦心,是不想让村民们失望。
一时间,他内心充满希冀。他崇拜老爹,尊敬老爹,只要是老爹想做的事,他都想出力,而且他也更希望得到老爹的承认,想让老爹明白,他除了会闯祸,还能完成许多伟大的事,他一定要成为让老爹引以为豪的男子汉!这一系列愿望形成了一股气流,在他身体里盘旋、回荡,他觉得浑身燥热,胸口堵得慌。
他代替老爹,朝干枯的水井里遥望一番,黑咕隆咚的,除了砂石什么也没有,终于再也忍不住体内翻腾不止的奇怪力量,如同泄洪的水闸,才刚释放一点儿缺口,巨大的灵压顷刻间爆发,一道金光从他身上射出,在空中打着旋坠入枯井。霎时,井中甘泉涌动,生机四溢。
村民们一边惊讶,一边欢呼。普生微睁着双眼,凝望呆若木鸡的宇轩,破天荒地扶着他的额头,欣慰地笑了。
宇轩感到无比开心,想必老爹终于能承认我了。
“傻小子,别高兴得太早,你还差得远了!”普生调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