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雪霏下棋,无论输赢,都在尹大夫的计策之中。他不过是想借此将他的女儿推到权利的漩涡之中,若不是能与权重家族结亲,就是能名扬锦都提升尹雪霏的价值。围棋或许不是尹雪霏的专长,但至少在盛宴之上尹雪霏的刚直性情为人所赞赏。
“老夫就说,那个老顽固怎么甘心就单让我们挽香一个人出尽风头。哼,现在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雪霏推给世人。”叶老头一面愤愤地说,一面搀着沧水,而沧水但笑不语,大约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叶老头这样唠叨,怕是习以为常了罢。
宫廷盛宴散会后,已经是夜伏时辰,叶老头按例走上御道,又将沧水扔给我。至于那个小宫娥,季无同硬是把她给带回家,估计这会儿已经欲仙欲死去了罢。
“就这么把她带回去?她可是宫里的人啊,少一个人皇宫不会追究吗?”我提着灯笼,照着前方的路。
“皇宫里那么多人,少一个宫女就少一个竞争对手,何乐不为?”
我想想他说的也是有道理,默默点点头。这条御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月辉洒在御道上,本是红砖,却似血滩。
我们两走出大殿已经是余后一批,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开,人声渐我们远去,唯听乌夜哭啼,徒留一片寂静。“你是怎么想的?”沧水突然道。
“啊?”
“宫女。”
我当他问我宫女出宫这事儿的意见,我便发表了一串长篇大论:“哦,其实这样挺好的呀,远离宫廷里的尔虞我诈,虽失去富贵加身的机会,但若能换得一生平安也是好的。毕竟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的了。嗯,总之,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亲见过我母亲撞石而亡,老乞丐寒夜至死,没有谁比我更懂得生命是极其脆弱的,也没有谁比我更加渴求活着,好好地活着。
沧水眯眼作沉思状,似是真的有着什么解不开的疑问:“哦?是吗?那小姐为何要打听后宫之事呢?”
我就知道!借着伺候他的名义,把小宫娥骗来,套得后宫派别之争……这一切的一切,我心里的小酒酒都被沧水看得一清二楚!我道也怪,他也不问我为何多出一个小丫鬟,也不多和那丫鬟攀谈,直到季无同说要跟他借个小丫鬟使使,他才眉毛一挑,微笑同意。
他默不作声,不代表他不算计其中。只恐怕原是我借来的一枚棋子,正好让他拿去用了。季无同以为那丫鬟是沧水家的,把美人抱回家,倒是欠了沧水一份人情,以后总得还他的,这倒好,又是我煮熟的鸭子让沧水拎了去。
“父亲让我问的,知道点后宫之事总是对朝堂政局有好处的。我们叶家又没有人在后宫,多留点心眼儿总是好的。”我隐瞒了我的真实用意,但用这个理由作挡箭牌,对沧水可是受用得很。
果然,沧水不再多问,想是他也不反对这个做法。许久,他抬头对月,问道:“挽香小姐,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耸耸肩,摇了摇头,道:“宫廷盛宴后我就离开叶……。”呀,突然想起来沧水不知道我是假扮的叶挽香的,一不小心把叶老头的秘密说出来了,幸好幸好,这事儿要是捅出去,我的报酬可就拿不到了!
“额,我就要离开家,再去闯荡江湖了。你也知道的,这锦都是留不住我的。”叶家二小姐大抵是个性子野的人,不然怎么宁愿在江湖上漂泊而迟迟不归家呢?
哪想沧水忽然一下,抓住我的手变得更紧,捏的我手指的骨节如错骨般酸痛,皮肤和手骨就像是被撕裂开般。
“嘶……疼……”我咬着牙呼喊他的名字,他才意识到他抓疼了我,道歉云:“对不起,方才差点要摔了。”他松开手,我立马把手从他的手中脱离,暗诽叶老头真是丢了个刺猬给我,还要让我搀着他回去,不被他捏死就算不错了。
我反复搓揉着被他抓疼的手,沧水突然望月道:“看不真切不如看不见,有家不回不如没有家。”
我懂他的后一句是在粉刺“挽香”任性,有家不回;但我不知他前一句是什么意思,“看不真切不如看不见”,他是在说他自己吗?
我用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只见他眼睛眨了眨,再无反应。
“你不用试了,我看得见。”
“你看得见?!”沧水竟然看得见?他不是瞎子?
“远不能视,近不能看,如临混沌中。”
“那不就是弱视?”
“嗯。”
不知为何,我的心就像方才这手一样和我的身体抽离开般,他是如此令人生恨的男子,也是如此令人心疼的男子。他有着最美的一双眼,却不想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瞎了也就罢了,瞎了也就认命了不再去用这双眼了,但他却是弱视,让他在浑噩和模糊中度过一生,让他似乎能触摸却触摸不到。
我吸了口气,想着安慰他两句,说:“没事,弱视不是瞎了,一定有治疗的办法。公子不要放弃,你一定能再看见的。”
沧水却笑着摇头:“昔日寻巫山老翁求医,终无果而返。罢了,这么多年也是习惯了。”
我却不死心,拉住他的袖子说:“巫山老翁说不能治就不能治了?江湖这么大,那么多种可能性,公子你怎么能放弃呢?”
他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反是指月说:“至少我还能看得到明月大致的方位,就够了。”
常言“望月思家”,看似冷淡无心的沧水也是会想家的罢。他一个人迢迢来到锦都求学、做官,也是会在某个冷清的寒夜中驻足,思念起他可能会思念的人和事吧。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他突然叹道,枯槁的身躯仿若下一秒就要从此御风飞去。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和他是那般地远,仿佛中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到底是个不能亲近的人,所有他的苦痛只有他有资格扛,我过多的关心都属多余。
我懂他思家,我却不能为他分担苦楚;我懂他三分,我却不能懂他全部。他真真是宛如深渊,宛如空谷,千丈而不见其底。
“挽香小姐,你怎么了?”意识到我没有不说话,沧水倾身问道。
我有意躲避他的靠近,咳了咳说:“没什么。对了,公子,那你的眼睛能看得到我大致的样子吗?”
不想沧水下一秒就让我顿时垂眸低头,两颊飞红。
沧水抿唇而笑,曰:“小姐的样子不用看,我也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