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篇】
站立在巍峨蜿蜒的城墙之上,寂夜之风吹动我腰间的官穗、额前的碎发。
“啊!锦都的魅力,在于它深不可测。”
“啊!如同魑魅,如影随形。若是不够强大,必然会被它吞没。”
“啊!看过花开花合,也应当会明白人生人死,是为不可抗逆。”
良辰美景,吾且吟诗以上三行。
暂且算是诗吧,“唉……”我长叹一声,仰天感叹,“阿猫何德何能,受天恩如此!”
在城门上巡逻士兵路过,见我一人彳亍,不明所以,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尊呼我一声“叶大人”,而后暗暗退去。我不禁苦笑自嘲——若是我将这官帽脱下,让这长发飘扬在锦都的晚风中;将这官服脱去,让我原本娇小可爱的胸脯重新挺立出来,咳咳…….昭告全天下:你们尊敬爱戴的礼部尚书叶流苏,是一个女子!若是知此,方才的士兵,应当会拿着长枪朝我大喝将我趋之城下了吧!
杂言碎语,杂言碎语。女子冒名当官,是朝廷的奇耻大辱!
……
我张开双臂,尽情地怀抱习习夜风,仿佛在欣然接受众人知道真相后的谴责与辱骂。我却有着前所未有的释然,如赤脚奔跑在田野的垄土沟壑,脚腕上的铃铛作响,拉回我去最初开始的地方。我的双臂,像是翅膀,带我飞去,飞去,飞,飞……
……
……
……
咦,怎么飞不动了?
一件大麾披在了我的身上,他将我张开的“翅膀”拦下。我回身看他,他的眼眸如同浑圆琥珀,然却不知我在他的眼中有着几分的真切。耳畔传来杜鹃鸣啼,泣血喊着“不如归去……”
我道:“你听。”——是“不如归去”,是“不如归去”啊,我混不下去,我想要离开了啊!
他细细听了——而后笑容一滞。
良久,他面容严肃地说:“挽儿,你不能。”
【正文】
这是一场咆哮着世俗愤恨的料峭寒风,它穿梭于大宛最繁盛的年代,带给人们或者吟咏诗怀的喜悦或者饥寒交迫的悲哀。侧耳倾听锦都三千繁华,有那不绝于耳的人声鼎沸,有那醉生梦死的莺歌燕舞与琴鼓铮铮,更有那卑微尘埃的苟延残喘……
烟柳巷的老乞丐都说这是锦都今年最后一场雪了,如果熬得过去,就能活着迎来春天。我连着四天没进食,唯薄衫一件又无容身之所,只能阖目枕靠在墙根上。
突然听得“当啷”一声,我的碗晃动了。我以为终于是有人大发善心了,“唰”一下睁开眼睛。我眼睛一亮,瞬间就有了力气,果然天不亡我。思及此,连忙跪下,连口说着“谢谢”——这真的是我的心里话,这些钱于我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但当我抬眼时,我惊讶不已。
给我救命钱的不是什么王公贵族,也非富甲商贾,而是一个和我一样穷困潦倒的老乞丐。他顶着蓬乱的白发,穿着破烂的衣衫,佝偻着卑微的背——在这北风凛凛的锦都,我们都同是没有家的乞丐。
我看着胡子拉碴的老乞丐,瞬间起了泪意。这些钱,对于那些不愁吃穿的人来说,可能连一碗好酒都喝不到,但对于一个乞丐来说,这就是活下去的希望。寒风之中他颤抖着稀落的牙齿,哆嗦着身子说道:“丫头,你是不是也因为丐帮不肯收留你才独自在这儿?活下去吧,我已经老了,但你还年轻。”
活下去吧,我还年轻。
云山雾城,雪尚凉薄,错逢白骨。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见到第一缕阳光之后我松了一口气——我真的活了下来。我发现身上多了一件破旧的蓑衣——那是老乞丐的。然而当我转头去看蜷缩在一旁的老乞丐时……我试着推了推他,他已经没了反应,才发现他已经在冬夜的不知某个时刻死去。他的尸首早就冻成了冰,紫色的唇和干裂的面颊,却安详的闭住的眼。我几乎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却用他生存的机会救了我的命。
我紧紧捏住手上的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恢复气力后,我用铲过来的大雪将他掩埋,找不到可以给他立碑的东西,等到来年春天,这里的雪都化开了,恐怕也将找不到他的尸骨……
于是某日的锦都,一处不起眼的街角,苟且留了一条生命给小孩子们讲故事——
“连安这块地儿,小城小郊,一半临水一半近山。抵不过那锦都繁华,小儿牛调及不上百朝凤歌,茶楼说书犹不得千字章典;但自有别具风味酒坊一所,笠翁渔家渡口一座。
连安城唯一一座渡口,是老杜家的地儿。老杜家的男人是早几年儿就没见了人影,全靠老杜家女人一个人拖儿带女的,将那骗人的活儿干的是极利索的。
某日连安城迎来了一群从山阴来的商队,他们南下渡江的时候途经此地,一船人将商船停在了老杜家的渡口。老杜家的女人打量着大商船,眼轱辘一转又来了个主意,于是叫来她的一双子女,暗暗密谋了一项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
山阴商队领队的大当家正和他的儿子站在船头吹着冷风,大当家的爱吹冷风,却偏要拉上他的儿子一道儿。
“唉,我老韩这辈子不负天地不负兄弟,却偏偏负了你娘。你娘走后,你就跟着我走南闯北,连个安稳的家也没有,真是苦了你这孩子啊。”
“父亲莫要忧心,蛮子虽自小跟随商队南北不定,但史书典籍未曾落下。父亲大人放心就是,将来我一定考入锦都不负期望!”
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在船头感慨人生多悲欢之际,突然水中一个浪花,接着就听见一个男娃在岸边大喊:“来人啊!救命啊!我姐姐掉到水里面去了!”
那大当家的见状,忙低头对他的儿子说:“蛮子,你看。做人一定要见义勇为,你老父我现在要去救那个女娃娃了!”说罢大义凛然,跳进水中。
水中的女娃娃心里一面佯装落水一面腹诽:“救人就快点救人,还和他儿子啰嗦啥!”
很快,水性很好的大当家将女娃娃救上岸来,男娃娃见状立马跑上船,一把拉住老韩的袖子,大喊:“你为什么要推我姐姐落水!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而刚被“救”上岸的女娃则是躺倒在甲板上一声不吭,就像是死过去一般。这时候老杜家的女人就来了,一把抱住女娃娃的头,哭喊道:“我滴娃呀!我滴娃呀!”然后指着老韩大骂:“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闺女,你还我闺女命来!”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老韩措手不及。虽然这事纯属冤枉,但这一家三口在他的船板上大喊大叫的,要是让其他船员知道了此事,就算不是他做的也是毁了他的名声,让他如何在船员面前立威?而此时老杜家的女人一开口就是要百八十两,这场赤果果的阴谋,分明就是讹诈。小蛮子此时凑上他爹的耳畔,问道:“父亲,这就是见义勇为的结果吗?”老韩登时就红了脸,教育不成反倒被教育,这该如何是好?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而且异常顺利。让那个老韩着急就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步,然后讨价还价,坑到个几十两银子就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然而此刻,小蛮子趴到小女娃的身边,瞪着大眼睛看了她许久。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戳向女娃的小胸脯。嗯,软软的。女娃立马跳起来,大喊道:“色狼!你袭我胸!”
“嗯,她是假死。”小蛮子环抱着胸得出这么一个结论,而老杜家的计划也因此落了空。小蛮子蹬蹬跑到老韩跟前,说:“父亲,这算不算是除恶扬善?”
“呸!去他的除恶扬善!”老杜家的女人大骂一声,然后拉着她的一双儿女飞也似地溜走。那什么赔偿金她也是不要了,她就怕敲诈不成反被追杀。其实事情本没有她想得那么严重,老韩一家并没有追究下去的意思,但是她始终觉得一次失手就能酿成家破人亡。于是当天晚上老杜家的女人就收拾行李从山路逃跑,山路险峻又坎坷颠簸,这一路奔逃却是将小儿子给弄丢了。老杜家的女人哭了几日,收拾好心情继续带着女儿逃了,却不想刚到茶州又把女儿给弄丢了,她心里着急到茶州府报案,奈何州牧见她邋遢不堪,不予理睬。万念俱灰的她一头撞死在茶州府的石狮子上,了结了一生。
其实她的大女儿并没有丢,只是被人群冲散,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家母亲已经脚步匆匆走了老远。而她一直追在母亲后面,奈何母亲性急她一直跟不上,一直看到她飞速进了公堂又飞速出来,然后又飞速撞向石狮子。整个过程她没有来得及跟上她,更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她甚至连一句“母亲”都没来得及唤,就眼睁睁地看见母亲倒在她的面前。
然后,她就开始一个人流落街头,从茶州只身一人流浪到锦都,度她漫长的数年乞讨生涯。”
故事讲完了,但围观的小孩子们状似不太喜欢这类悲情的故事,便轰地散了。而我则有志气地穿起自己的芒鞋行走,有志气地阔步挺胸,有志气地理了理我的乱发,常言道:即便自己是根草也要有颗蓬勃生长的心。
吾是杂草,万木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