鸥鹭在自己高中时的房间里醒来。
妈妈提前给她晒了被褥，睡梦里还有一丝太阳的味道。床单和被罩都还是她高中时候的，彩色大方格。
房间里几乎什么都没变，《高考词汇必备》、《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之类的书已经褪了色，还是站在书架上。连楼下大叔早晨刷牙的干呕声都没是一样的。
什么都没变！青春期里和父母的尴尬关系也还是没有变。
今天一会要去看爸爸，上次中秋回来，和妈妈去医院的时候，遇上了一个想进病房又急急退出去，装作走错了的中年阿姨。那是爸爸的另一个隐形的家。爸爸、妈妈、那个阿姨、那个阿姨的孩子，听说还是个儿子，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然而都是过着多么畸形的生活啊。
她自己还不算是畸形吧，虽然性格上有缺点，但生活得基本上还算是正常、快乐。有学上，有工作，被人喜欢过。对，被人喜欢过，虽然这些喜欢她的人们都只喜欢了短短一阵子，总可以说明她还不算太惹人生厌。
母亲是为了她才不跟父亲离婚，因此父亲需要两边奔忙，那个阿姨和那个孩子也因此一直不能见光——这畸形的核心原来是她么？是她在伤害所有人吗？
这次到底有没有勇气对父母说出来呢？去对他们说：“我自立了，你们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她望着天花板上落满灰尘的纸风铃，心里一阵难受——她甚至不清楚妈妈到底想要什么生活。
上次把话只说到自己跳了槽，在新的公司暂时还不能领到钱，但是新工作工资比原来高得多，二老大可不必担心。
听见妈妈在外面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她坐起来穿上衣服，收拾好床铺。
这次总有些不一样的，因为爸爸腿上有伤，不方便来回挪动，这次是去“他家”看他，也就是那个阿姨的家。她猜爸爸也许早跟那个阿姨说好了，让她今天躲出去吧。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出屋放在饭桌上。“妈，这是单位发的过节费。拿过去多少比较好，你定吧！”
“不用你！你留着花！”
“别管我，我有。我回去就发工资。”她走进洗手间关上门。
厕所冲水的装置仍然是坏的，用旁边桶里妈妈攒下的洗衣水冲。她边刷牙边看着墙上锈黄色的水印和管道上剥落的油漆，这些地方这些年也没有变——只是更旧了。
“我们都是有病的。”她弯下腰洗脸的时候，想起了高中日记里一句矫情的话。
虽然她是个恋旧的人，虽然她对这套住了很久的房子有感情，但是这次她无比坚定地想把妈妈从这种沉疴般的气息里拉出来。妈妈现在还没退休，后年退休——那时候她自己应该已经和现在不一样，有一点家底了吧。
还有这么多人急等着她解救，林霜脸，我会好好咬着牙跟您老人家工作下去的。
“送行饺子落脚面！”妈妈在桌子上摆上了热气腾腾的肉丝面。
她配合地坐下猛吃着。
“鹭啊，你现在工作稳定下来了，个人问题……”
“妈，我没忘呢，等适应过来会考虑的。”她又张嘴说了句假话，没敢告诉妈妈她根本没打算嫁出去，也不太具备条件嫁出去。
“嗯，妈知道你忙！不过上次跟你说的，公安局老胡家的儿子……”
鸥鹭赶紧把面条吸出了声音。
“听说他也放假回家来了，要不你俩见见？”
“先去看了爸爸和姥姥、舅舅再说吧。”鸥鹭喝了一口面汤，送下去噎在胸口的那一大团面条。
妈妈小心翼翼地说：“当然，当然。”
“妈，您最近都看什么电视剧啊？”
“电视剧没怎么看，现在晚饭和对门你吴大娘出去跳广场舞。”
“跳舞也好，锻炼身体，比天天坐在家里强。”鸥鹭又添了半碗面，她岂不知道这群阿姨大妈大娘正是传播“女大不中留”论调的主力军？！可是又没有别人陪妈妈解闷。
“你吴大娘前几天还跟我说了个青年，不知道你……”
“哎，妈，我想起一件事来啊！你出去跳舞是好，要是有人说让大家一起买什么东西或者买理财产品，你千万沉住气，一定先打个电话问问我啊！”
妈妈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鸥鹭愣了一下，一股寒气从脊梁骨冒上来。
“那个，我……”
“没事，买了我也不怪你。我就知道一下。”鸥鹭继续装着和颜悦色的样子。
“你孙姨说，利息比银行高好几倍……”
“买了多少钱的？”
“咱们哪有她家那么多闲钱，就买了5万。”
“很久才能拿回来吧？”鸥鹭放下筷子。
“嗯，不过你还没说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到你买房子那会……”
“以后不准再买了！不问我不准再买！还有药啊、治疗仪啊、一律问过我再买，现在骗中老年人的多！”
“其实给我们办这个的业务员小伙子，我觉得也不错，人穿得利利索索的，嘴也挺甜的，还想问你……”
“你不给他钱的话，你看看他嘴还甜不甜！这次已经买了，先这样吧，回头再我想办法！下次再有人跟你说这些，你一定先问我！”鸥鹭板起了脸。
“好，就是怕你忙。你平时连个电话都没时间打……”
“老妈打的电话我再忙也接！”鸥鹭狠狠地往嘴里送了一筷子面条，是啊，光忙着和人到处吃饭去了！
“那，那几个小伙子……”
“不急！我刚换了这个工作，公司里多少条件比这些好的男同事没有，慢慢来！”真是服了自己，张嘴又是一句谎话。她就在爸妈面前演技尤其高。
“哎，也好。就是觉得家里给介绍的这些吧，以后父母辈的人离得近，相互有个照应，你养老压力小……”
“哎呦，妈，我还养不起你？！”鸥鹭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像被剜了一刀。每次说到将来，妈妈总是坚持要自己孤独终老。“咱们马上走么？”
“鹭鹭啊，你知道要去的地方是……”母亲难堪地说。
鸥鹭站起来把碗筷放进水池，回头说：“我这么大了，还有什么不知道。没事，我不介意。真的，我什么都不介意。你们要是在一起过不来，就……”
“鹭鹭，你原来是这么想的？1你小的时候不方便和你说。这些年我还指望着你劝劝你爸好好回家过，我还觉着你劝他他会听……”妈妈的眼泪立刻掉下来。
果然是这样。鸥鹭泡上碗，坐在桌子边哄着妈妈。
要是别人家的阿姨这样，她一定会说出一通一通的道理来，劝着阿姨去勇敢接受心理治疗，转换生活方式。自己的亲妈，拿着真是毫无办法。
道行还是太浅，离解放人类还远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