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和来犯在此时的童平看来,差别并不是很大。
前者见礼。
后者见兵。
此时此刻,礼已现,兵还会远么?
那曾被他评价只是一介莽夫的张洪盛竟是在这时玩起了先礼后兵。
礼数是给镇东王的,而兵自然是留给他童平的。
这般心机城府,还是那个对他处处退让的粗鄙武夫么?
若论藏拙隐忍,临风城唯你张洪盛啊。
童平苦涩一笑,然后看了看秦寒,不再言语,转身走出了房间。
管家起身相随。
不过瞬间,十数条黑衣劲装大汉便自两侧拱门涌出,肃立其后,沉默而行。
此时听闻城主来访,除去伺候的仆人,其他人都回到了房中候着。
宅院幽深,数不尽的门窗紧闭,唯有童平领着十数人沉默前行,天地间充满了一股无言的压抑。
不见礼。
人来了便是礼。
未见兵。
只有一人。
只有张洪盛一人来访。
此时的会客厅里,鹰钩鼻老者负手而立,目光停留在那幅牧童吹笛画上。
水墨淡雅,丹青妙手,一个牧童横笛形象栩栩如生,为整座会客厅平添了一丝生气。
此画虽妙,但却并不是吸引张洪盛目光的原因。
他之所以伫立于此,是在思考。
他的眼睛在画上,心却似在棋盘之上一般,在思索着每一步的落子和先手。
你镇东王大手笔,落子玄妙,今日我张洪盛便回你一记无理手。
所以当童四爷领着十数位劲装大汉出现在会客厅看到这一幕之时,亦是有些错愕。
张洪盛一人来了,他想干嘛?
这几日一直在听秦寒分析利弊,心里早知自己如今已是骑虎难下,连低头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因为他代表的是镇东王,若低头便是低的镇东王的头。
而这世间,能让镇东王低头的人,屈指可数。
这屈指里,并不包括张洪盛。
童平挥手示意身后之人停下,脸上挂起了笑意,才独自一人走进了安静的会客厅中。
身后的管家看着那道粗圆背影,目中满是担忧,随后转身离去,不知是干嘛去了。
后院的那间房中。
秦寒脸色接连数变,最后换成了无奈,眸中有着怜爱之色浮现,喃喃自语道:“罢了罢了,终归是宁儿的父亲,都是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计较……”
然后他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然后他开始坐下。
然后他抓起了桌上的一张绒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起了长剑。
剑擦亮了,杀人的时候,会不会快很多?
没人回答。
只有那柄剑,在不断地擦拭下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最后竟是发出了声声轻微的颤鸣。
如在回应。
……
会客厅中。
童平坐在那张昂贵的虎皮椅上,满是肥肉的脸庞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在看着张洪盛。
张洪盛在看着那张牧童横笛图。
桌上有着热茶,杯盖半遮,有热气升腾袅袅。
两人都没有说话。
会客厅内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隐隐间,似乎连那袅袅升腾的热气都被沉凝的气氛压得极低,缭绕迷离。
张洪盛自然知晓童平来了。
童平自然也知道张洪盛知道他来了。
两人之所以都没有说话,并不是没有话可以说。
而是因为有些话,根本就不需要说。
沉默许久。
张洪盛终于转过身来,那阴森的双眸平静,看着安然而坐的童平,看着这个曾经逼得他步步退让的镇东王的爪牙,笑了起来。
童平亦随着笑了起来。
那紧绷的气氛随着两道笑声的响起,彻底散去。
那被压低的茶杯上方的热气,袅袅腾空。
张洪盛终于出声:“童胖子,有句话我想说很久了。”
童平示意张洪盛坐下,才笑道:“但说无妨。”
张洪盛随意找了张木椅坐下,说道:“你笑的时候真他娘的难看。”
童平尴尬地笑了笑,满是肥肉的脸颤了颤。
张洪盛继续道:“但是比起你的吃相,还是你笑的好看点。”
吃相难看,说的可不就是星辰令一事么。
童平看着那鹰钩鼻老者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神,知道终于要进入今晚的主题了。
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张洪盛自袖中取出了一物,便朝着他丢了过来。
那是一枚样式古朴的令牌。
令牌上没有花纹,只有星星,成千上万的星星。
就宛若是在这令牌之上烙了一挂银河一般。
玄妙难言。
除了星辰令,还能是何物。
童平看着手上那枚一直想夺取的令牌,脸上却没有一点的喜悦。
相反,他的身体竟在颤抖,浑身的肥肉颤抖带起微风,拂动锦衣翻转。
也就在这时。
张洪盛抬头看了看门外的辽阔苍穹,无月无星。
有风起。
张洪盛缓缓起身,看着握住星辰令呆滞的童平,笑道:“这份大礼你还满意么?”
说完,他缓缓走出了会客厅,只留下一句低喃在回响。
音很轻,却似是在童平耳际炸响一般:“月黑风高,真是个杀人的好日子呢。”
回过神来的童平猛然站起。
星辰令才是借口,才是礼,那兵呢?
外面有火光亮起,有尖叫,有哭喊,有剑气,有刀光。
亦有死人,刚死的人。
鲜血在流淌。
宅院的大门已经不知何时被劈开。
有一千黑衣人鱼贯而入,开始沉默杀人,如同一股黑色的旋风一般,瞬间席卷了整个鱼龙帮。
紧握星辰令的童平脸色忽然一变,随后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瘫软在地。
令牌之上有劲气。
玄舟七重天的劲气。
弹指问长生。
弹指亦可断长生。
一代鱼龙帮帮主。
童平童四爷。
气绝身亡。
后院有一剑扶摇而出。
剑光森寒无匹。
还未见剑光,便只见跌落的头颅与喷洒的血泉。
玄舟玄舟,弹指问玄机,彼岸何处觅。
一剑斩出,便是数十颗头颅。
这么一幅飞剑斩头颅的剑仙景象,惊破凡人胆。
纵使是自杀戮之中走出的斩风卫,亦是心惊胆颤,纷纷逃离。
卸甲一千可屠鱼龙,弹剑三千能灭你斩风否?
秦寒脸色森冷,凝气静神,杀得血溅五步,剑气如霜,杀气贯长虹。
一路杀到了会客厅前。
正欲走到童平身边收起星辰令的张洪盛轻描淡写地弹开了劈来的长剑,沉声道:“想不到你隐藏得这么深。”
秦寒一脸凝重,别人不知晓张洪盛的手段,他如何不知。
此人远比世人所知的恐怖,一身所学,更是霸道难言。
若与之死战,他没有丝毫把握能活。
“远不及城主您。”
突然,他的瞳孔猛然一缩,寒声道:“你杀了他?”
张洪盛头也不回,微笑点了点头,身上的气势勃发,衣角纷飞。
劲气扶起四周的尘埃,点点似剑,锋锐逼人。
“宁儿,对不起,来世,我们还做夫妻!”
秦寒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衣衫鼓荡,挥剑杀了上来。
“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不念旧情!”
张洪盛目中阴森之色炸起。
四周尘埃颤动。
颗颗如剑,爆绽寒芒。
直取秦寒。
玄舟对玄舟!
四周房屋在坍塌,墙壁在破碎,地板在龟裂,花草在折断,尘沙在飞扬。
漫天都是剑。
漫天都是劲气。
漫天都是寒光。
轰鸣炸响声声,天地起龙卷,弹指问长生。
没有人看到。
有一袭青衫悄然而来,悄然而去。
偌大个宅院。
独独少了一枚令牌。
一枚张洪盛被秦寒挥剑拦阻还未来得及收回的令牌。
星辰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