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木头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并不是不同意老海的想法,而是感慨老海成长的历程。其实老海——他应该将他叫海海的,却也不由自主地叫他老海——是他看着长大的,起码是从十二岁上就看着他,一直看到现在,现在老海四十四岁。
啊,这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呀。事实上他出身于武术世家,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直到现在他仍然蒙在鼓里。所以他无法知道武木头和他们家、和他自己有着怎样的渊源,是怎样的血肉相连啊。
“他根本不知道他在十二岁上与我相识,或者说他丁家将我失而复得,与我劫后重逢。也就在这年的冬天,海海爷爷一把火烧去了我外壳,使我获得了自由。从此我和老海都走上自己的道路……”武木头心潮翻滚,思绪万千。他望着老海,深藏在土壳下的眼睛穿过岁月,海海的历程历历在目——
他自幼就酷爱武术,却无人指导,他只有凭着一本《水浒传》和自己的想像——他练武的条件还远不及丑旦——练成了一身钢筋铁骨。为了练硬拳头,他每天以拳磕墙,每天一百次,二百次,逐渐上升,直至一千次,直至双拳骨节变大变硬长出厚茧。那时练锤头的小孩很多,好多娃们握着自己的拳头四处找人比试。比试的过程一般是这样的:两人斜斜地对面站定,伸出自己的拳头,相互撞击。先是试探几下,接着便是抡圆了胳膊死拼。一般这时就见输赢。如果还不分胜负,真正的较量才开始了。两个人站在那里,周围围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他们目不眨眼地看着两个拳头不屈不挠地磕着。这时力量和幅度虽然小了,但却更加残酷痛苦。两人都不能后退,这比拼便漫长,坚忍,遥无边际,纯粹成了意志的较量。在这些一次次的较量中,老海脱颖而出。连许多高年级的学生都专门跑来看老海的拳头,连声说:“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随后就是“铁掌”的练成。那也一掌一掌地拍着砖头,每天一百次,二百次,逐步上升,直至一千次,直至双手红肿到青紫再到红肿,直至掌落砖开。这时候老海成名日久,铁掌虽然练成,却有了无人比掌的寂寞和失落。
接着便是“神腿”。依然是踢击沉重的沙袋,坚硬的树桩。每天一百次,二百次,逐步上升,直至双腿双脚红肿青紫再到红肿。依然是扎四平大马,扎十分钟,十一分钟,十二分钟,直至二十分钟,直至三十分钟,直至四十分钟,直至双腿麻木僵死,直至站立起来时股四头肌的下缘隆起得似乎要将膝盖包埋住。这一切对身体的锻炼或者摧残,与其说证明了身体,毋宁说证明了意志。意志跨越了身体的极限,便傲视一切,无坚不摧。
“唉……”武木头又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出身武术世家的孩子,却用这种外行的摧残自己的方式练武,怎么能不叫人感到伤心呢。
老海二十四岁时才遇到真正的高手,这是个毕家崖的棒客——游走在大地上四处学艺的人。老海花钱跟他学了一路棍,其实这个毕家崖的棒客教给老海的只是两个字,那就是“节制”。
当老海听见这个“节制”之说,不禁哑然失笑了。因为武术对于老海,那可不是什么“节制”,相反的,却是激情,是整个生命以不可遏制的激情,以武术的方式,在燃烧,在怒放,在奔流。
仅仅提一提老海每天练的“露水功”就足够了。对深邃的夜幕,第一个进入者能分享光阴的多少秘密!有时候繁星满天,星子在这时候又大又圆,摇摇欲坠,你练得兴发时,似乎能摇落一地来。有时候月光如水,凌晨的月光望着你,淋浴着你,使你通身轻灵,心有灵犀。夏练三伏其实最妙,清凉而又温馨的晨风带来花草庄稼浓郁的气息,使你的动作心意也沾满这浓郁的气息。冬练三九的苦中之乐更是妙处难与君说。开始是铁一样的冰冷紧紧地抱住你,把你的热量血流动作要硬硬地箍回去,就像寒霜要给人结一层铠甲一样。随后当你终于和寒冷融为一体时,你的一拳一掌就几乎能带起一道道寒流,剑气般上下纵横流动。一趟趟拳脚,一趟趟器械,一个个定式,一个个亮相,是血肉对激情的礼赞,也是激情本身的明证。
甚至,连他无数次的打架斗殴,其实也是激情的证明。他凭着自己的胆气力量武功,打出了自己的天地。仅仅提个数字便可说明——上百次的交手或战斗中,老海一拳打倒获胜二十五次,一掌获胜二十次,一腿获胜三十次,一把摔倒获胜八次。十余次群殴乱架中指东打西,所向披靡。七八次械斗中,他夺得匕首三把,菜刀两把,棍棒五根。许多外地的少年豪杰也慕名而来,折服而去,更使他的声名远播。后来只要老海出面,再大的群架,再恶的械斗,说散就散。这使得老海倒有了无法出手的遗憾。其实老海并非好勇斗狠,并非嗜好暴力流血,而是,那轰然一击的拳掌,是自己苦练的技艺的亮相,是自己激情的绽放,是自己生命的证明。因而老海并没有深陷市井帮派,并没有以此图谋金钱势力等另一条道上的东西,而是继续前行,把武术当作目的来修炼,来追求。到这里已是人迹罕至了,虽然这时老海依然还被隔绝在一堵大墙之外——真正的武术在大墙之内。
直到毕家崖那个浪迹江湖的棒客在最后的晚上,那是个元旦前的除夕之夜,为老海一棍刺破了这堵大墙,使老海得以窥见大墙内的景象。于是,第二天也就是第二年,老海离家出走,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家出走,来到了省城。这一次他功德圆满,终获正果。
“自己则与老海的目标看似不同,其实是一样的……”武木头沉思道。他已经是一个武林高手了,他需要的是一个身体——一个真正的人体王国。人体王国,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由于渴望,他曾经进去参观过许多人体王国,在人体王国里,大脑是最庞大的议会,每天都在召开着无数的会议,做出着无数的决定,下达无数的命令;首都心脏,它有四个大洋,永远潮起潮落,汹涌澎湃,它发出的血流,奔向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王国的肝脏市,繁华富庶;王国的肺脏州,天风浩荡;王国的胃肠州,大泽龙蛇;王国的泌尿州,深不可测……多么令人惊叹啊,它远比人类所处的这个世界浩瀚深邃、宏伟壮阔……为了这个目的,他也历经千辛万苦,艰难险阻,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今天,自己和老海都还没有达到自己的目标。虽然老海在武术上没有真正的登堂入室,但他这样的人,其实练不练都是无所谓的,而且他现在的目标更深远,更重要。比起老海,自己又算是什么呢?自己不仅没有成功,而且还似乎陷入一个巨大的邪恶的圈套之中。想到这里,武木头不由地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自己人言微轻,根本不可能独自完成恢复国术称号这一使命,但我是个认准一条道,就要走到黑的人。我要尽我的全部力量,来振兴武术,发展武术。我是不是有点不自量力?”老海笑道。
不,不是的,你的愿望终能实现,像你这样的人!武木头心里说。
老海从一点一滴做起,孜孜不倦、百折不挠。他请人给省市武术队队员补习中国传统文化,在武术套路中尽量体现攻防含义,在拳击加腿加跤的散手中尽量加入传统技术。他做的这些使不少人大为赞叹,不少人不以为然,但无不对他的努力感叹不已,公认老海是个干事业的人。一些武术名家,曾对马老竭力将老海推举成省武林总掌门人之事颇不以为然,因为老海不但年轻,功夫也不纯,远未达到执掌一省武林的地步。但现在他们都对此心悦诚服。
“但我心中没有什么高兴的,心里只有焦急,焦虑。你知道不,现在的青少年是什么样子?他们越来越远离自己的传统文化,他们只追求洋派时尚,吃麦当劳,喝可口可乐,穿阿迪达斯耐克,过圣诞节,跳街舞玩篮球。就是武术,也只玩拳击和跆拳道。长此这样下去,这个民族会不会断了根?断了根的民族,还能延续下去吗?”
武木头对这些却不清楚,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土包子。
“更叫人奇怪的是,在我们国家大步迈入世界前列的今天,质疑、抵毁和攻击传统武术却成了一种时尚!据说中医也面临着同样的处境。但仔细想来,这对武术、中医等传统的东西既是挑战和危机,也不能说它不是一个机遇!如果我们迎难而上,发愤图强,将会使传统武术步入一个新天地!”老海说。是的,他这个被时尚青睐的“现代搏击家”正在逆向而行,奋力地向传统武术挺进。
“对此我逢人就讲,越来越唠叨,被人叫成了‘卫道士’。按大家的想像,卫道士都是白胡子老头,穿长袍马褂,绝望地发着脾气。把他的!”说到这里,老海自己也乐了,哈哈笑了起来。
“我对这个称呼并不生气,我想,如果捍卫的真的是“道”,那怕是心中的准则,为什么不能做卫道士呢?在这个意义上,古往今来无数先贤、英雄豪杰都是卫道士。在武术界,当年国术馆馆长张之江就是卫道士,半步崩拳打遍天下的郭云深也是,平江不肖生也是,李小龙也是,单枪匹马向世界及虚空挑战的唐吉诃德也是。”
说到这里,武术头被老海的神情震动了,老海的眉宇之间,不仅有严肃的思索,而且还有一种深沉而非凡的力量。这种力量似乎只能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孟子的话来形容。这样的人,他具有怎样的心胸?他的人体王国内又会是怎样的气象万千?武木头特别想走进老海体内去看一看,但老海浑身逼人的浩然之气使他无法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