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罗兰历432年,五月,晨。
当阳光穿过保卫者之海上的浓雾,照亮整片符文之地,瓦罗兰大陆才算真正醒来。
风暴平原里一座不知名的小城郊外,一名十四岁的少年闭目盘坐在杂草间,一柄三尺长的木剑横于膝上,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眉宇间尽是痛苦之色。
铁衫木虽然硬,但质感终究没有金属冷,所以纵然被制成了一把剑,也让人感觉不到杀气。
当然,十四岁的陆离不明白什么是杀气,只将这种感觉归为战栗与惧怕,此刻让他产生这种感觉的,是一把剑,一把未出鞘的真正的剑。
这把真正的剑长四寸,剑末微宽,稍弯,像把刀,但确实是剑。此刻剑正插在一位落拓马尾大叔的剑鞘中,与盘坐在地上正襟危坐的少年不同,这位大叔正侧躺在不远处的木桥上,嘴里叼着根草屑,闭眼入睡,偶尔发出轻微鼾声。
一滴冷汗透着晨曦的金光从陆离苍白的脸颊滴落,汗水掷地无声,却惊醒了木桥上沉睡的大叔。这位落拓中年人睁开眼,伸了个懒腰,吐掉了嘴里嚼得发苦的草屑,下意识地瞥了眼已在地上盘坐了一整夜的少年,嘴角微扬,神色颇冷,说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而后他将手把在系在腰间的剑柄上,拇指微动,轻微的金属摩挲声中,剑出鞘半寸,再而指收,剑归鞘。
剑启剑闭只一个瞬间,举动轻微,以中年人为中心方圆数十丈的空气却为之一窒,而后一阵风由罡转柔,拂向在剑域中苦苦挣扎的少年。风过之隙,陆离猛然睁眼,如挣脱梦魇般打了个冷战,继而双手撑在地上,胸口起伏剧烈,大口地呼吸着。
数个吐息之间,他才稍稍平复下来,深吸一口气,看向木桥另一端,此刻中年人已走远,连人带剑成为远方的黑点。
陆离随即起身,收剑于腰,然后拍净身上草屑,向那中年人消失的方向,深深一揖……
清晨的新阳,将这少年一揖的影子拉的极长,陆离久久才立身,面上带着掩盖不了的颓色,一双年轻的眸子却不见任何疲惫,炙热的目光落在腰间只配当小孩子玩具的木剑上,低声喃道:“力量啊……”
符文之地的人,无一不渴望着力量,在这个弱肉强食、战乱四起的年代,力量代表着权利、财富,决定着生存。其实这个道理,放之四海、放之历代皆准,却也因人而异。比如当下十四岁的少年陆离,对力量的渴望并不来源于权利与财富,甚至与能否活着无关,半年以来,他每天忍受着来自神秘大叔强大剑域的痛苦磨砺,妄图触碰那遥不可及的剑道与剑意,并从中获得一星半点能够花为己用得力量,为的只是一个女孩的一句话。
那女孩对他说:“等你晋级青铜,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我会让我爹给你打一柄真正的剑,这样,我就不用嫁给那个兵痞的儿子啦……”
想到这里,阳光下的少年一脸傻笑,低头看着腰间的木剑,目光中说不出的温柔。
城内,老李号铁匠铺门口,蹲着一个体型臃肿的小孩。大概是蹲的久了,小粗腿承受不住的硕大身躯,小胖子也不管会弄脏臀下那抵得上寻常人家几个月开销的锦裤衩,一屁股坐在地上,眯着小眼,透过打铁炉上徐徐上升的黑烟,肆无忌惮地盯着小小铁匠铺里被常年烟熏变黑的帘幕。
从城外的陆离睁眼那一刻的晨曦,到现在日正当空,小胖子就这么眨吧眨吧盯着这破铺子。兴许是看到了什么或是幻想到了什么,嘴角时不时会涎出一大串哈喇子,也顾不上擦,由着淌下,一上午下来,这孩子裤裆上湿漉漉一片,路过的人还以为这堂堂一城之主的少爷光天化日之下尿了裤子,更有甚者,大老远指着熊孩子的裤裆,小声嘀咕:“做个白日梦也能遗……”
街那头,一华服老者勾着头匆匆走来,低头看见自家少爷湿哒哒的裤头,红了老脸,用比小娘子还扭捏的声音道:“少爷,战争学院已派人来了,老爷让您赶紧回去。”
小胖子吊着一串哈喇子,嘿嘿傻笑,眼神仍聚焦在铁铺里头,完全不知道身边还站了个人。
老头子挠了挠头上几根稀疏的银发,赔笑道:“少爷,这批战争学院的特招生名额可委实比以往抢手,老爷也是花了大代价才给您争取到,这次从战争学院来的人可不简单,城主大人可战战兢兢着呢,现在一行十多人全在府邸里,就等您一个哩……”
小胖子仍然不为所动。
老头子捏了一把汗,挺直了腰板,向前一步,正挡在地上人的身前,深吸一口气,终于爷们了回,大声道:“老爷说了,只要你肯去战争学院入学,别说这破铺子的那个黄毛丫头,便是连这城里所有的小美人,都给您一块绑去陪读!”
小胖子并未完全听清身边这话唠说些什么,只看见一道阴影挡在了眼前,自己与心爱人之间又多了个老不死拦着,心里顿时不乐意,胖脸一垮,脚腕猛然用力,竟是只凭小腿的力量撑起了整个肥硕的身躯,“你滚开!”一声怒吼即出,一双手猛地发力前推,动作虽粗糙,力道却其大,硬是让这半甲子前已触摸到黄金领域的老头子不得不避开一丈远!
“你!”,一挥衣袖,老头子气的吹胡子瞪眼,正准备转身离去,任这小破孩在这丢人现眼,可转念一想,府邸里来的那些大人物已来了半响了,茶都上完几轮了,就这么空手回去,那些不好惹的家伙一旦动怒,这小城地皮也得被掀翻几层。于是,老头子立马换上之前的笑脸,正准备酝酿些好听的话,忽然心有灵犀,面色转肃穆,低声凑到小胖子耳边,说了一句话……
原先一半傻呆一半怒容的少年听闻此言,浑身肥肉竟是一颤,目光中惊骇有之,希冀有之,更多的,则是贪婪。
少年将双手捏成厚实的肉球,胸膛剧烈起伏数次,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沉声问道:“说到做到!”
老头子捋了捋胡子,神色悠然,道:“小事一桩,不难。”
乱世之中命如草芥,死一人,自是小事。
强权之下人皆喽啰,杀一人,断然不难。
……
城主府邸,满堂俱静,刘城主虽在高堂,却大气也不敢出一个,此刻十来号人自顾自地喝茶,也不说话,气氛很是尴尬。
不对,也许只有刘城主一个人觉得尴尬,这毕竟是他的地盘,自己当了这么久的一城之主,平时召集手下开会,那可不一个个看着自己的脸色,老子说西就没人敢看东的,怎么这个时候别说话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了?
半晌,在喝完第六杯茶后,可怜的城主大人低低咳了声,满堂十数号人,好不容易寻到个长得老实面善的人,恭敬道:“敢问崔大师,可否前来?”
这话说完,才觉察到语气虚到极点,但纵然如此客气,额间还是神鬼莫知地冒出一滴冷汗,生怕怠慢。
好在那看似老实之人还算老实,冷冷回答:“来了,不过大师有事,必然不会屈尊现身此地!”
城主尴尬一笑,赔声道:“那是那是……”
赔笑间,刘城主又是一阵头大,这看着老实巴交的人说话已这么不客气,那此间哪里还有他说话的地方,于是挥挥手,示意下人再去换一盏茶来。
恰在此时,一老一少,一瘦一胖两人拾级而上,赶来府邸中,正是被老头子好说歹说劝回来的大少爷。刘城主终于舒了一口气,暗道一声:“妈的正主终于来了,没老子什么事了。”
“快,小志,快来拜见各位师长!”
刘城主站起身来,走上前去,牵着爱儿的手,引到最外围的客人面前,道:“志儿,这位是……”
话未及半,刘城主心里咯噔一声,暗骂道:他娘的老子一个人的名字也叫不出来啊!
不过年过花甲,身穿一身战争学院院服的老者却并不想听刘城主说完,只略略打量了刘志一眼,微微点头,道:“资质不错,作为特招生,也够格了。”
名叫刘志的小胖子平时虽傻,但一到关键时候也不至于蠢到家,即刻弯腰恭敬道:“谢前辈夸奖。”
一边刘城主笑没了眼。
可是瞬间他又笑不出来了。
听这老者评价,自家爱儿也堪堪是一个普通特招生的资质,那战争学院如此大张旗鼓的来人,甚至瓦罗兰大陆一只手数的过来的大师级强者之一,崔斯特也来了!
虽未亲临此地,但他毕竟来了。
那么,这种级别的强者,是为谁而来!?
日过中天,日正西移,忽然一袭浓云蔽日,接着黑云压城。
似乎有雨要下。
城头,少年陆离背着一筐柴,右手提着把柴刀,左手按在腰间的木剑上,向着因避雨而无人的街头张望。
街那头,一位身穿蓝衣名叫李见寻的少女,撑着一把伞,向着不远处的少年招了招手,鼓起粉腮,嗔骂道:“这么晚了,还不死回来,老娘我被小志那死胖子堵家半天不敢出门!”